九月末的阳光被寝室陈旧的窗帘挡了大半,当床边的手机锲而不舍地震响第五次的时候,孟朝夕终于忍无可忍地接了起来。
“喂?”
“夕姐救、救命啊!”
突然出现的嘹亮声音撞得孟朝夕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努力平心静气了三秒钟,把手机放远了点。
“吴启,今天是周六。等周一……”
“等不了……”吴启方才还中气十足的声音沮丧地放低了,居然流露出了一股惹人垂怜的弱小,“招新来了个好强的大一男生……我们这帮大二的都被他挑翻了,镇不住场……”
孟朝夕“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地揉了揉眼:“那挺好的呀。省得今年高校赛还被隔壁阳大按在地上打,丢人。”
“可、可是夕姐……”吴启期期艾艾的,“一帮新生都看着呢……现在镇不住,接下去比赛队就没法带了……”
孟朝夕头疼。
上学期末,孟朝夕依照光大社团大二末卸任的惯例,把光大象棋队队长一职交给了吴启。但现在看来,吴启显然还没适应。
她叹了口气,从**坐起来,撑着额头思忖怎么找个合适的借口把这事糊过去——毕竟她昨天练棋到凌晨四点,连早上的实验课都翘了,现在还困得不行。
那边吴启似乎压着话筒和身边人窸窸窣窣地说了些什么,静了半晌又“噌”地一下窜了回来:“夕姐,我们给你点了二食堂二楼的黄焖鸡,微辣多汤加土豆……”
这次孟朝夕回答得非常迅速:“在哪。”
“火箭广场东边!象棋队的摊位!红色的!”
孟朝夕看了一眼时间:“等我十分钟。”
孟朝夕刚到火箭广场口子上,就看见已经等在那儿了的吴启。瘦小精干的男生看见她眼睛一亮,跟被欺负的小孩儿见了妈似的。
“夕姐……”
孟朝夕从他手里接过黄焖鸡,放到花坛边的石桌上打开。
吸饱浓稠酱汁的肥嫩鸡肉,和着先炸后炖的粉糯软烂的土豆,在热腾腾的白米饭上一滚,塞进嘴里。
绝了。
孟朝夕很满足地嚼着米饭,心情好了不少。
“说吧,要我做什么?”
吴启一脸惊魂未定:“我接下去要说的事,你千万别害怕。”
孟朝夕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饭,正色:“我是职业棋手,我不会怕。说。”
“我刚才,”吴启表情纠结,“被‘剃光头’了。”
孟朝夕点了点头:“哦。”
除去犯规和认输,判定象棋胜负的方法有两种:一是比较常见的,一方的将或帅被另一方棋子将死、吃掉或者困毙;第二种较为罕见,是一方除了将或帅,所有棋子都已经被吃完,丧失全部攻击能力。
这种情况,被称作“剃光头”,又叫“独孤求败”。属于双方实力差距极大并且一方故意时,才会出现的状况。
孟朝夕很平静,毕竟她觉得换她去下,她也能把吴启“剃光头“。
吴启继续说:“他一打七!他一个人同时跟我们七个人下!全赢了!”
孟朝夕把汁浇到米饭上:“哦。”
“他下棋想都不带想!跟个活体电脑一样!”
孟朝夕拿筷子戳土豆:“哦。”
吴启眼泪汪汪:“那可是个新生啊!新生啊!他一个新生!怎么能把我们几个前辈按在地上打一点不留面子啊!”
孟朝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吴启很悲愤:“夕姐!”
“咳。”孟朝夕清了清嗓,故作严肃,“你说的这个新生,他帅吗?”
“他不是帅不帅的问题!”吴启拿拳头捶着花坛边,“他真的是那种……很少见的那种……”
孟朝夕笑得更欢了。
吴启眼看就要炸了。
然而孟朝夕只是慢腾腾地吃完了饭,又慢腾腾地把外卖盒收了起来,丢到一边的垃圾桶里。
“我去看看。”她说。
象棋队的摊位聚集着不少人。虽然现在下棋的年轻人少了,但中象在国内依旧很普及。不过主要也只是在男性群体里。孟朝夕一眼望去,乌泱泱一片全是男生。
她个子小,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见里面什么状况,只得皱着眉试图挤进去。
吴启连忙跟上来,狐假虎威地吆喝:“欸欸欸都让一让了啊,我们学姐来了!”
人群听着声儿,便都往边上侧了侧。孟朝夕走进去,看见几副下过的棋具东倒西歪地摊在桌子上。而正中的课桌上,一名少年坐得相当惬意。
他把一条腿搭在课桌沿上,另一条腿垂在半空,漫不经心地晃**。看见孟朝夕,便歪着头意味深长地一笑,像只甩着尾巴的小狐狸。
小狐狸的酒窝腻得出蜜:“学姐好。”
熟人。
孟朝夕笑容收敛,在原地静默了三秒钟,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一把将他从桌子上扯了下来。
“谢南风,”孟朝夕面无表情,“你一个职业棋手,专程过来欺负一群业余的象棋爱好者,丢不丢人啊?”
少年还没来得及说话,人群就炸锅了。
吴启瞠目结舌:“你是谢南风?那个……那个谢南风?”
临近十月的炽热阳光从叶隙里摇下去。谢南风抖抖头发,从地上爬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眉一挑。
“还有哪个谢南风?”
宁城有个老棋客写过一句双关的诗:“楚河汉界无日月,但凭一弈谢南风。”
人生来崇敬强者,而这世上似乎总有这样一些人,仿佛生来就位于顶峰,令投机者愿赌服输,也令努力者心灰意冷。比如,谢南风。
八岁正式比赛,参赛当年即囊获所有相关奖项的冠军;九岁和国家顶尖特级象棋大师切磋,受让二先,连战连捷,艳惊四座。仅仅三年以后,以十一岁的年龄成为了国家象棋大师,刷新棋坛史上最年轻的大师记录,声名鹊起。之后的几年,谢南风坐镇国内少年男子霸主地位,直至今天。
他是江山棋院的王牌,是象棋宗师谢鹤的孙子,更是众多棋手终其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少年天才。他与孟朝夕,是江山和方圆棋院各自的金字招牌,却从不被认为是一路人。
与兢兢业业勤学苦练的孟朝夕不同的是,谢南风几乎从来没有特意在象棋上花费多少时间。如果说象棋是天才们的游戏,那谢南风,无疑站在了天才的顶峰。
他的强是自由的,也是随心所欲的,任谁都模仿不了。这一点,孟朝夕比旁人更清楚。
作为对手,谢南风是最棘手的那一种。
作为认识的人,也是。
“我可没有专程来欺负。”
眼前,谢南风正在故作无辜地甩锅:“是他们拉我下棋的,我只是路过,迫不得已。”
他低着头靠近孟朝夕,一双眼神仿佛很诚恳地落在她眼睛里。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压得孟朝夕下意识不适应地退了退。
该死。
刚认识谢南风的时候,谢南风还是个比她矮不少的小男孩儿。但现在她看他,却不得不仰着头了。
最近一次见他,都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吴启在一旁猛摇头,疯狂用眼神给孟朝夕以暗示。
他骗人!他瞎说!明明是他主动跑到摊位上来砸场子,完了还要勒令我叫我们这儿最厉害的人来的。
他下套!
孟朝夕了然,于是微笑抱胸,故意说道:“江山现在训练这么松?你一个未成年,周末居然都能溜出来玩儿了。”
谢南风的眼里是闲闲散散的笑意。
“学姐,”他从桌上俯下身,笑眼弯弯,“我成年了。”
孟朝夕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你喊我什么?”
谢南风晃了晃自己拴在钥匙链上的学生卡:”咦,我没告诉你吗?我是光大软件学院今年的新生,当然要喊你学姐了。”
他走近她,把钥匙链抛起又接住。
“请多指教啊,学、姐。”
孟朝夕一时语塞,气势弱了半分,好一会儿才说:“你,光大?”
“我,光大。”
谢南风一字一句,垂着眼睛看她,睫毛长长的,乖巧又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