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村的老人都把良乡叫作“县”,把去良乡叫作“上县”。
村西头儿王树德他妈——王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人们便接长不短儿地看到她收拾一新,挎着个小竹篮,颠着一双小脚到良乡看她聘在西北关儿的老丫头去。
村人见了总是要问:“大妈,您这是嘛去呀?”
“县——去!”王大妈颇为自豪地说。
一来二去的村里便多了一条歇后语“王老太太上良乡——现(县)去!”
“现”这个字,在我的家乡可不是什么好字眼儿。几分张扬,几分调侃,有丢人现眼的意思。对此,我的乡亲们可不在乎。良乡是我们的老祖母,在她面前没有什么难为情的——现就现吧!
良乡古来称县,追史怕是要上溯到首开郡县制的秦朝。有出传统京剧小戏《三不愿意》说的就是良乡县发生的故事。
良乡的得名,据说是从“人物俱良”一词取意。然而,我对“此讲儿”不以为然。倒是儿时的一则关于良乡的谜语时常萦怀。说:用“奶油冰棍儿”打一地名,谜面就是良乡——又“凉”又“香”嘛!
如今,阔别良乡 30 年,每每想到这个词,顿觉清爽沁心,香气扑鼻,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将我淹没。
所谓“人物俱良”的说法,我想应该是民风物产都很好的意思。如果是专指人与物的话,则很差强人意。从历史上看,良乡县境内名人不多。乐毅算一个,贾岛算半个,姚广孝是个阴谋家,孟良、焦赞是戏剧小说中的人物……物的方面也不算太好。30 年前,良乡闻名天下的物品好像只有糖炒栗子。当然,还有一件东西——名虽不显,但也算得上遍布天下了。
那年我从北京坐三天三夜火车到乌鲁木齐,又坐两天两夜汽车到阿勒泰,真有到天边儿的感觉。后来插班上学,全班有一半同学是少数民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俄罗斯族、蒙古族、回族……同桌是个黄头发的俄罗斯族女孩。第一天上课,刚一落座,忽然发现那女孩的桌上放着一个很旧的铁皮铅笔盒。漆面脱落,锈迹斑驳,打开盒盖,在九九运算式的下边一个标志中,“北京良乡文具厂”几个字赫然入目。同桌说这是她姐姐们留下来的,她有三个姐姐,都已上大学。
后来,我才惊讶地发现全班一半同学的文具盒、三角板、圆规、半圆仪都是良乡出品。想想,北京的一个县的商品能够行销到如此荒僻的所在,称之为遍布天下亦不为过。
我不知这个厂子今天尚在否,小小的文具,不起眼儿的文化产品,数十年的营销已经演绎出一种独特的“商品文化”。想想:中国有多少个孩子,正是通过这些不起眼儿的小东西,描画出自己的道路,规划出自己的人生。如此说来,这个厂子的功绩与文化意义可就大了去了。
二
我记忆中的良乡,农业味十足。全城除东北角的修造厂有几栋楼房外,其余都是平房。闹市区是一个被称作“大角儿”的所在。以此为中心向东南西北延伸出四条小街,东西短,南北长。沿街建筑均为民国营制,低矮破旧,与满街面有菜色的人群相得益彰。这些人大都来自周边乡村,赶集购物,逛街散心,蹲在路边大嚼油饼油条,没人觉得这是否“现”与“不现”。
天下城池大都有门,不过,在良乡这些门都被“关”取代。东关、西关、南关、北关,非常端正。偏一点儿的也特别指明,如西北关。我去良乡大多从西关进。西关据说早年间确有高大的城门,四周还有城墙。在我儿时朦胧的记忆里似乎见过那已经被拆除城楼、残破不堪的高大城墙。稍长,还在良乡二中西边的菜地里,见过一段残存的墙基。
听老人们说,早年间良乡城城门、城墙、护城河俱全。不难推断这是一座依古制而建的城池。《考工记》中记载:“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也就是说,打开城门,来自四面八方、十里八乡的村民一拥而入,立时,小城就会上演一场农民盛会;关闭城门,自成一统。
良乡何时建城,何人建造,又是哪位诸侯王的封地?因手头没有资料,无从查考。不过,我倒认为这座小城是这方土地上的农民们精心种植出的一个硕大的“根块儿”。
良乡城自身有一些文物遗存却极少文化积淀,这从良乡官方发布的简介中都可以看出来——“昊天塔、乐毅墓、关帝阁等众多历史文物古迹演绎着良乡镇悠久的历史文明。张谢村的高跷、小营村的小车会等独特的民俗表演、传统的民间艺术,积淀了古老文化与现代文明的交融。”谈到文化要拿周边的乡村说事儿,这对良乡城来说好像也没什么难为情的。正如周边的村民或穷或富都可以在城中潇洒一样——相看两不厌!这座城与这方土地的人所形成的默契是十分惊人的。
对于生活在良乡周边的村民们来说,幸福要是不拿到良乡展示一下,那还叫幸福吗?
村里青年男女处对象,男的用自行车带着女的去趟良乡,到南关的饭店吃个饭;到大角儿的百货商店买几件衣服、几块头巾,扯几尺花布;到良乡照相馆照个相;浪漫一点儿的还可以到良乡三街的电影院去看场电影,这事儿八成也就成了。等到结婚办事儿,酒席上的酒肉要到良乡去置办,新婚蜜月也是两口子去趟良乡逛一圈就算完事儿。再以后,媳妇“有了”,掐算着日子差不多了,爷们儿用自行车把媳妇驮到良乡医院;快过年了,一家三口到良乡东街新华书店买年画儿,到大角儿的农用日杂商店买“小铁杆儿”“麻雷子”鞭炮,到北街农贸市场买瓜子花生、茶杯茶碗等年货;孩子上学了,争取考上良乡中学……
说真格的,我们虽然地处京西南的远郊区,但从行政区划上说,我们也算“天子脚下”,也是北京人。但是,我们这群京城的“穷亲戚”,真没为它添什么乱。很少有人到北京城去办什么事,所有的事到良乡就能解决,有一座良乡城在身边,我们——知足了!
三
我们家在良乡西边的大马村,距良乡城三四华里的样子。晴朗的日子里,站在高处可以看清良乡塔上“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在行政区划上我们村隶属崇各庄公社即现在的青龙湖镇,与我们相邻的村叫小马村。大马村地处崇各庄公社东南角,我们家又在大马村的东南角,与良乡公社的固村相邻,与南尚岗村接壤。南尚岗村的人锄地锄到最北头就到了我们家院门。喝口水、抽袋烟、上趟茅房,都在我家进行。以前两个地方的村庄都差不多,到了后来,也就是改革开放后就有了差距。当我们村的青年赶着牲口在麦田里“混地保墒”的时候,南尚岗的姑娘小伙儿已经骑着自行车到良乡钢窗厂上班了。
人们就纳了闷儿了:怎么同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命运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为什么我们村离良乡这么近,没划到良乡去?
于是,一个说法在村中流行:据说当年也有将大马村、小马村划归良乡的打算。不过,此事最终被岗上村的“革命老人”给挡了。他说:“大马、小马是崇各庄公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大马、小马妄图‘逃跑’,那就用我们的‘缰绳’把他们拴住!”有意思的是,在家乡人的口音中“岗上”与“缰绳”发音相近。
这绝对是胡说八道!但它真实地反映出我们对良乡的爱慕之情。归不归属良乡无所谓,反正良乡在我们心中,它早已归属了我们,谁也夺不走。
我时常在想,以我们村紧靠良乡的区位优势,自然水土丰富等条件应该可以得到更加快速的发展。为啥直到如今仍然声名不显。“崇各庄乡”这架马车为什么不能让“大马和小马”驾辕、拉套,奋勇向前呢?
四
这话,说起来有小三十年了!我对良乡的记述怕是现在的良乡年轻人都不知晓了。
从网络上我看到,自从房山区政府迁到良乡之后,这个地方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高楼、大广场、高速路、轻轨……一系列现代符号诠释着良乡现代化的蜕变。
被誉为“穷孩子银行”的西关废品收购站还在吗?
只需花两毛钱就能洗个热水澡的西关澡堂子还在吗?
过年买炮、买灯笼的“大角儿”农用日杂商店还在吗?
卖小人书、年画的东街新华书店还在吗?
用一毛钱买一个烧羊蹄的南街副食商店还在吗?
卖五香瓜子、花生、豆腐丝的北街农贸市场还在吗?
放映过《少林寺》的三街电影院还在吗?
批发过小豆冰棍的西北关冷饮厂还在吗?
良乡二中附近那几棵千年古柏还在吗?
破败残缺的良乡塔整修一新了吗?还能在晴朗的天气里,坐在疏可走马的塔顶“唐僧帽”上一边吃着鱼皮花生,一边眺望前门楼吗?
…………
魂牵梦绕的良乡啊!我是多么地思念你!
此刻,我坐在新疆北部一个小山城里写着这些文字,推断京畿之地的良乡城变化,我的这些思念简直就是梦话。
还好,老良乡从此不再有,但它会长留在我心中。
唉!啥时候可以回趟家乡啊?带着老婆孩子,收拾一新,穿街过巷去趟良乡。路上,如果有人问我:“干啥去呀?”我想,我会自豪地回答说:“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