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如明月,夜夜伴黑夜,永无天明日。
001
高中剩下的日子我都把自己埋在数不尽的习题之中,企图用学习来转移注意力。时光如白驹,鞭挞着就走过兵荒马乱的高三。
高考结束那天,骆蔻蔻撕掉了所有的课本,从教学楼的天台洒了下去,肆恣飞舞的“雪花”中,不少同学吹起了口哨,加入了撕书行列。他们太冲动了,这些折磨了我们三年的书完全可以在收破烂大叔那完成它最后的价值。
骆蔻蔻斜睨着正把书和习题册捆成一摞的我说:“出息!咱图的就是痛快!”
话虽如此,当天晚上,她还是厚颜无耻地跟着我,用我卖书换来的八十九块钱在大排档狠狠撮了一顿。
那晚我们喝了不少酒,都有些微醺,勾着彼此的肩膀,大声唱歌。走到离安宁巷不远的湖边,骆蔻蔻突然一屁股坐下来,抹着眼睛抽泣起来。
“要哭回家哭,在湖边哭,不知道的人家还当我俩是女鬼呢!”我醉眼朦胧地踹了她一脚。没想到骆蔻蔻哭得更大声了,她捂着胸口,嗓子眼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妈,我好累啊……这里……太难受了。”然后她又把目光转向我,呵呵笑了起来:“桑夏,桑夏你知道么,可以说出口的爱,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骆蔻蔻难得说出这么有深度的话,如同撞钟般,引起我的共鸣,正想和她就此问题探讨一番,她却往后一倒,躺在地上睡着了。我倾巢的情绪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就像一个饿了许久的乞丐,有人给他摆了桌满汉全席,准备大快朵颐时,满桌的食物却被那人全数倒进了潲水沟。
我蹲在骆蔻蔻旁边,抱紧双膝,喃喃道:“你知道的,我多想告诉宋楚予,纪桑夏喜欢了他这么久,可是啊……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鸡腿……还有纯水……我们之间的情谊就像是坐着失灵的过山车,直冲地面,粉身碎骨……有时候我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们没有看见纯水被欺负,没有冲上去帮忙,也许这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吧,我还是宋楚予最重要的人,我也不会因为嫉妒怂恿纯水,她就不会离开……”
我的鼻子渐渐有些发酸,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祟,我甚至出现了幻觉,朦胧中竟看见宋楚予站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
我朝幻觉嘿嘿地笑,我说:“坏家伙,为什么总让我伤心呢?”说着,我伸手戳了戳幻觉的腿,这一触,让我的酒彻底醒了。
我猛地站起来,眼前眩晕了片刻,我揉着额头看宋楚予,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冷然的表情,好像连空气里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
“纪桑夏,你真让我感到寒心。”
我脸色苍白拼命摇头,可是宋楚予的声音依旧冰冷,如同淬了剧毒的剑,刺进我的心口。他一字一顿地说:“纪桑夏,被你喜欢,让我觉得很脏,我不想再看见你。”然后,他调头就走,我连忙赶上去拉住他的手:“不是这样的,不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面无表情地推开,然后顺势给了我一巴掌。
那一巴掌可真狠啊,打得我耳边止不住地嗡鸣,踉跄退了几步,脚被石头拌了一下,身形不稳的直直朝后倒进了湖里。
扭到的脚踝剧烈地疼痛,我使不上力气,只能扑腾着水叫救命,岸边的宋楚予冷笑了两声:“当初你可是拿了学校游泳比赛的第一名啊……你现在还装,可是怎么办,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说着,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走了没多久,骆蔻蔻就被我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爬了起来,看到在湖里的我,一边试图捞起我,一边大叫起来:“桑夏!你怎么跑水里去了!来人啊,有人落水啦!救命啊!”
我想骂她,傻瓜,在这样一个深夜,哪还会有人出现在这个偏僻的湖边。不想一张口,就呛进几口腥臭的水。
渐渐地,冰冷的湖水浸透了鼻腔,窒息的痛比不上我此刻的绝望,我的手渐渐使不上力气,寂静中,有个声音清晰地出现在我耳边。
痛吗?
痛。
那,就这样死去吧。
死去,就再也不会痛了……
我闭上眼,停止了挣扎,感觉自己的身体和意识,渐渐下沉到一个幽深的黑洞。脑海里如走马观花般出现一些景象,我看见十岁那年,班上几个同学嘲笑宋楚予是结巴佬,还恶作剧地学他说话,我气不过,和他们扭打在一起,自己也在混乱中被揍掉了一颗门牙。
那天放学后,同学们都走了,我被留下来罚站,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宋楚予提着我的书包站在我对面不发一语。
半晌,他伸出手,手心里躺着的我那颗断掉的门牙。他说:“桑夏……以后,你在,我,身后,我来,保护,你……永远。”
以后你在我身后,我来保护你,永远。
可是现在,你又在那里?
002
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意识清醒时,我已躺在医院里,天朦朦亮,周围很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卓良靠窗而立,垂眼看着窗外的某处,侧影透着股孤独的气质。
大概是听到我翻身的声音,他别过头来,身体还保持靠着窗台的姿势。他就那样看着我,一动也不动,仿佛要用他那双幽深的眼看透我的灵魂。
足足有十分钟,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走过来,为我按好被角:“你再睡会,我去给你买早点。”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觉他的声线在微微发抖。但或许是太过疲惫,我没有多想,就听话地阖上眼,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恍惚中,听见骆蔻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咦,卓良你怎么睡在这?”
“嗯……粥凉了,我去重新买。”半晌,是卓良暗哑的声音,走了几步,又停下,“你动作轻点,桑夏在睡觉。”
骆蔻蔻“哦”了声,卓良的脚步由近及远,又过了会,骆蔻蔻才推门而入,一看到我正睁着眼看她,立马跑过来捞起我的胳膊狠狠掐了一把:“奶奶的纪桑夏,你他妈脑子长屁股上了?就算被宋楚予拒绝了你也不能自杀啊!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人?你……”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打断她:“谁自杀了?”
她也愣了,半天,她说:“不是你还有谁……我睡得迷迷糊糊中听见你和宋楚予的声音,然后一醒来就看见你在水里扑着,肯定是告白失败选择跳湖!你他妈的跳也挑个远点的地方跳啊,非要在我旁边,老娘又不会游泳,就眼睁睁看着你往下沉,你知不知道你要真出啥事了会给我造成很大的阴影啊!幸亏卓良出现,把你捞了上来。”她略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胸口。
我白了她一眼:“去你的,我是失足掉下去的好吗。”我简单跟骆蔻蔻叙述了下当晚的经过,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造成我失足落水的那巴掌以及之后的事。
骆蔻蔻还没来得及发表言论,门就被推开了,是卓良,他面无表情地把粥递给我,然后拖了张椅子坐在我面前,双手环胸地盯着我看。
我说:“你这样看我,我吃不下。”
“废话少说,赶紧吃,我还得回公司。”卓良眉心皱起,略有些不耐烦。
可能是水灌进脑子,致使神经系统有些滞后,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我吃不吃这碗粥,和他去公司有什么必然联系,他大可以把粥放这儿就走人。虽是这样想,我还是乖乖地喝起粥来,毕竟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好和他叫板。
骆蔻蔻兴致勃勃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卓良,表情很是期待。只是我和卓良都让她失望了,直到我喝完最后一口粥,卓良都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然后起身,穿上西装外套,什么话都没说的离开了。
骆蔻蔻情不自禁地感叹:“啧啧,真酷啊!”
我捂着胸口长长吁了口气,愣愣道:“是啊,酷得我都要死机了,这人,实在是个怪胎啊……”话刚说完,头上就挨了重重一记爆栗。
“纪桑夏啊纪桑夏,你还真是不辱白眼狼的盛名啊。”骆蔻蔻气鼓鼓地戳着我的脑门骂起来,“你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卓良以为你死翘翘了,抱着你在医院大吼,就差没把医院拆了。直到医院领导从**挖起来,亲自给你做检查,证明你并无大碍后他才静下来,然后自己跟个落汤鸡似的眼都不眨地守了你一晚,你嘴巴里还不停念叨着宋楚予的名字……你要看到他那副模样,你绝对说不出这些风凉话的纪桑夏。”
骆蔻蔻可能是真的被我气坏了,眼眶微微泛红,不停地喘气。我心里五味杂陈,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愧疚地说:“我不是不知道嘛,明天我就去登门道谢,别生气了。”
只是那时我和骆蔻蔻都没想到,我竟没有这个登门道谢的机会。
当天下午,骆蔻蔻给我去办出院手续,我在病房里收拾东西,一转头就看见殷若倚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她穿了件蓬松的碎花小洋装,长发在脑后挽了个优雅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整个人看上去娇小又可人。我想到之前在网上看见的一个帖子,说基本上敢露额头的美女才是真正的美女,真是一点都不假。
基于我和她前两次见面都不是很愉快,为了活跃气氛,我嬉皮笑脸地指了指床:“别光站着啊,快请坐……”
她露出优雅的笑容,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看着她的笑容,我由衷觉得老祖宗的智慧真是博大精深,竟会创造出“一笑泯恩仇”这样受用的词。
“感觉到痛了吗?”殷若突然抬头,笑盈盈地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所以地问:“啊?”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你所带给别人的痛,势必要以几万倍的痛还回来。”殷若看上去并没有搭理我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道,“你打破了我从五岁开始的梦,所以,这些都是你咎由自取……”
我听得一头雾水,连忙打断她:“小姐,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
殷若从鼻子里发出两声冷哼:“你以为韩诺的出现是偶然?”
“什么意思?”怎么又扯到韩诺了,我越发迷惑。
她站起来,逼近我,一字一句地说:“韩诺,是我找来的,他不是什么赛车手,只是个混吃混喝的小混混,嗯……还是条听话的狗。”
我的心里一阵阵发寒,不可置信地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她耸耸肩:“当然,你那个朋友还真是没脑子,那样拙劣的手段都会上钩。”
“为什么是许纯水,你恨的是我,为什么不从我下手。”我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我没那么傻,直接对你下手的话,卓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笑得极美,“况且,不从你那朋友下手,你喜欢的男孩子,怎么会和你反目,你又怎么能体会到我这种痛,当然咯,这仅仅是个开始。”
门被“啪”地一下撞开,骆蔻蔻冲进来挡在我面前,冲殷若吼:“要我说,卓良和你分手才是对的,你这个女人心肠也太歹毒了点吧,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我只觉得两腿发软,支撑不住地顺着墙面跌坐在地上,明明是盛夏,我却冷得瑟瑟发抖,她们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只晓得最后我是被骆蔻蔻搀回家的。我在房间里坐了一夜,第二天我就找到了殷若住的地方,她对我的到来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讶,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深深觉得这个女人不仅把借刀杀人得的出神入化,她的心思也和浩渺的大海一样,阴冷莫测。
记忆中那个夏天,所有人都显得很忙碌,卓良忽然被数不清的案子绊得离不开身,也就没有去管我是不是真的和骆蔻蔻一起去三亚旅游了,填志愿时,骆蔻蔻默不作声地照着我的志愿抄了一份。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在殷若的安排下去了乡下,我和我妈说是去外地做暑期工,她本来就不大管我,也没多问就让我走了。
离开的那天,拥挤的大巴路过我落水的湖,有几个小男孩正对着湖里撒尿,还有几个大婶正用湖水洗痰盂,我联想到当晚喝了不少湖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抱着塑料袋吐得天昏地暗。等到了目的地,更是病了一个星期才好起来。
我住的地方是个牧场,坐落在镇子的最南郊,背倚着一座低矮的山丘。夏天的夜里,蚊虫总是特别多。嗡嗡的声音徘徊在我的耳边,好像梦里那些挥之不去的低喃,我烦躁地爬起床,猫着腰钻出门,站在巷口淡淡的月光下吹风,这样的时候我特别想许纯水,月亮一会变成她的脸一会变成她母亲哭泣的样子,内疚就如同夜色一样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我。
我想,如果这一切都是上天给我的报应,那么,我甘愿接受惩罚。
我和牧场一只叫来福的土狗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常常一人一狗坐在一望无际的蒿草丛里发呆。这样的画面很有文艺范儿,连着我都产生了文青特有的忧思,我觉得,这应该和掉进湖里的那个夜晚有关,虽然我被卓良救了上来,可自己的三魂七魄,也定是遗留了一魂两魄在湖里,对人生也有了颠覆性的看法。
过去我总觉得,人活着,无论是辛苦还是幸福,势必都有着他存在的道理。曾经我以为我存在的这个道理是宋楚予,可是现在,当这个道理不复存在,我觉得,我之所以活着,仅仅是因为死不了。
003
夜是那样凉,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我不觉打了个寒颤,才发现殷若已经走到我对面。我张了张嘴,觉得该说些什么配合下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说的越多反而错的越多,于是果断闭上嘴。
正僵持着,一束刺眼的强光打到我们身上,我眯着眼,看见卓良从车上走下来,边走边朝我伸出手,我着了魔般连忙把手递过去,然后就被卓良顺势扯进怀里。
他把我推进车内,转头对殷若说:“你应该知道,我既然找得到她,自然是知道了当年她为什么要躲开我,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动什么歪脑筋,否则……我绝不会轻饶你,你别指望找老太太,现在那些叔伯们都知道桑夏才是我的正牌女友。”
车子路过殷若时,我忍不住回头看她,瘦瘦小小的她很快就被如墨的夜色笼罩。我常常能在殷若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那个被你当做全世界的人,却总能那么轻易地刺伤你。
最痛不过,最无奈不过……
我盯着卓良握住方向盘的手,淡淡道:“其实你没必要那样说,殷若到底是个女孩子,况且,她还不是因为太喜欢你……”
“我比你了解她。”卓良冷冷打断我,他看了我一眼,又别过头看着前方,“她是我奶奶同学的外孙女,家人死于空难,就剩下她一个,五岁那年奶奶就把她接到家中当孙女养,可能是太想要得到关爱的原因,为了让全家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她淹死了奶奶养的一条狗。”
我惊讶地望了他一眼,不可置信。
卓良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冷笑:“你不要觉得我是在骗你,当时所有人和你一样,都以为才五岁大的女童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把狗的死亡定为意外,可是我是真真切切看着她抱起狗丢进井里的。你也可以去问问司徒豫,司徒悦被殷若整过多少次,有一次还差点毁容。当然,殷若在外人面前永远是个温婉乖巧的女孩,她一贯的做法就是借刀杀人,每次都做得漂漂亮亮,若不是司徒豫请私家侦探调查,他也不会知道这些……”
我愣了会,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对我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表示由衷的欣慰,但下一秒,我又忧虑起来,殷若会不会是觉得我罪无可赦,以至于一直在寻找最痛苦的方法对付我,看来我得去准备一些电棒、辣椒水之类的防身。
车子转过一个弯,缓缓停在路边,窗外是我们学校的大门,我下意识地伸手去开车门,卓良的气息却忽然包围住我,他从后面抱着我,头枕在我的肩上,发出微微的叹息,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我和他两次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实在是很让人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我居然没有反抗。难道经过这两年的洗礼,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欲女?
正想着,卓良低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虽然知道她会对你下手,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开这双手……”
我脑子虽然不太好使,但也能听出这番话的意思,脸也如火般烧了起来。我有些懵,大脑自动搜索起最近看的电视剧中类似的画面,无奈看的太杂,一时间蓝屏了,开口竟然是——“我得回去了,再晚就进不去宿舍了。”
说完我不禁暗骂自己,这么好的气氛,我竟然说出这样不解风情的话,若让骆蔻蔻知道了,她肯定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妈的你初中是用屁股看的琼瑶小说吧!”
卓良点点头,松开了手,我不敢看他,动作迅速地跑下车,跑了蛮远一段距离后,情不自禁地回头,看见卓良的车还停在马路边,两盏指示灯一闪一闪的,就像天上坠落的星辰。
那一刻,我所有的恐惧好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我是如此笃定地相信,这个男人,会如同星星一样,即使是在阴天,也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守护着我。如果,我最先喜欢的那个人是他,我一定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回到宿舍时,骆蔻蔻已经睡下了,我洗了个澡,在**辗转反侧睡不着,便爬到骆蔻蔻的**,在她身边躺下。
“睡不着?”骆蔻蔻打着哈欠翻了个身。
“嗯。”我睁着眼看了会天花板,半晌,轻声道,“你说,我要不要试着去喜欢卓良,这个世界上,大概再没有人像他那样对我好了。”
骆蔻蔻背对着我没有反应,大约是睡着了,我便没再多说,对着天花板上苏志燮的海报数羊驼,最终,在一群羊驼欢腾地奔向我时,也进入了梦乡。
004
人其实是一种特别矛盾的生物,忙碌的人总羡慕那些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人,而当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时又会觉得莫名的焦虑,我和骆蔻蔻就陷入了这种焦虑之中,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做义工,主要是管一日三餐,又能积德又管温饱,怎么算都划算。
我们被分配到一家医院,坐在医院的食堂吃早餐时,骆蔻蔻一边大口吃馒头一边感叹:“妈的,真是少奶奶的身子丫鬟的命!”
我说:“别急,等伺候好了哪家少爷,你就能翻身当主人了。”我瞄了眼在旁边扑粉扑的女生,她是艺校的学生,穿得跟一小姐似的,早餐时间她都用来询问哪个病房是VIP豪华病房,有没有什么有钱人住院,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是那么庸俗的人吗!你这个人思想很有问题啊!”骆蔻蔻把眼睛瞪得老大,她眼睛本来就大于常人,眼白又比较多,每次做瞪眼的动作特别像翻白眼,不明状况的领队阿姨刚好路过看到,大惊失色:“哎呀,骆同学你怎么了,还没照顾病人怎么就翻白眼了呢,不行,你得跟我去检查下。”
骆蔻蔻本来是要解释的,不想被阿姨这么突然一拉,没来及咽下的馒头卡在喉咙中,就真成翻白眼了。我和阿姨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往急救室走,没走几步,就被一个长得特别敦厚的男人拦住了,他皱着眉拽过骆蔻蔻,说:“你们打算噎死她吗?”说着,便从后面环住骆蔻蔻,用力一勒,骆蔻蔻那一口馒头就呕出来了。
敦厚男顺手把自己手里的矿泉水递给骆蔻蔻,骆蔻蔻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才缓过来,抚着胸口问:“同志,我们是不是见过啊,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我心想这搭讪的伎俩可真是俗啊。
果然,敦厚男意味深长地看了骆蔻蔻一眼,转身走进楼道末尾的病房。
骆蔻蔻盯着他消失的地方半晌,皱着眉说:“是在哪见过呢?”
一整个上午,骆蔻蔻都在纠结这个问题,以至于做什么事都不在状态,我提着一颗心看她刀起刀落,终于,在刀就要朝她自个手上切去的时候及时制止了她。
我说:“姐妹,你要真这么纠结,不如找他问个明白。”
骆蔻蔻嗫喏道:“那显得我多不矜持啊,我可是个女孩子……”
“矜持那玩意跟你有关系么?”我忍不住撇嘴。
骆蔻蔻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你懂么,你肯定不懂,我的矜持都表现在灵魂上。”
鉴于我不是很能苟同她的说法,于是嫌弃地把她从案板前推开,道:“行,你就继续矜持吧。”
我低头把被她切得大小各异的橙子重新切了一遍,又各自装盘摆在推车上,期间骆蔻蔻说去上厕所,结果过去了半个钟头也没回来,她这个样子很容易叫人觉得,其实她没有去上厕所,她去上敦厚男了,想到最近在读的枕边书,我对“上”这个字展开了无限的遐想。
正想着,那粉扑女探头探脑地来了,见只有我一个人,连忙热情地迎上来:“纪姐姐,这些橙子我送去病房吧,阿姨说内科主任办公室那边叫人去帮装订下资料,你去吧。”
“同学,我……”
大概是怕我拒绝,不等我发表意见,她就迅速推着车走了。我愣愣地咽下未说完的话,其实我只是想问内科主任的办公室怎么走。
找了约莫十来分钟,我才在路人的指引下来到内科办公室,偌大的室内只有一个背对着我的医生,我敲了敲门:“你好,我是义工团的,来装订资料。”
听到动静,医生转过头来,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纪桑夏。”
“司、司徒豫?!”头一次见到他穿白大褂的正经模样,我差点没认出来,和他平时雅痞的样子差距实在太大,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
司徒豫扶了扶眼镜,笑道:“真是巧,卓良还跟我说你去医院当义工,原来是这里。”
我扯着嘴角呵呵地笑:“是啊,好巧……”那晚我和骆蔻蔻给司徒悦添堵的画面记忆犹新,照卓良话里来看,他应该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自然也算是给他添堵。
笑了一会,他还是饶有兴味地盯着看,并没有接话的意思,我又不能这么一直干笑下去,于是,我揉了揉鼻子说:“那个,资料在哪里,我来装订。”
“喏。”他指了指角落的桌子,上面是几摞堆成小山的资料,“你先忙,我还有个小手术,结束了一起吃个饭。”
我连忙拒绝:“不用了,等完了我和骆蔻蔻还有些私事。”
“是很重要的事吗?”已经走到门口的司徒豫转头问我。
这本来就是我编出来的事,被他这么一问,我傻了半天,愣愣回答:“还好……”
“那就一起吃饭,到时我CALL你。”话还没说完,司徒豫就打断我,临走时还给了我个微笑。我张着嘴对着门口愣了会,难怪人家说物以类聚,这个人,跟卓良完全是同一调调的男人,只可远观不可近触。
005
装订完资料后,我打了个电话给骆蔻蔻,和她说明情况。司徒豫给我的印象就是一智商很高的阴沉腹黑男,偏偏我最怕这种人,和他们在一起总是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骆蔻蔻说:“他是卓良朋友,所谓朋友妻不可欺,不会对你怎样的。况且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要不去未免显得特别不大方。”
我说:“那你和我一起去。”
骆蔻蔻明显心不在焉,沉寂了片刻后,她说:“哦,我就不去了,有约。”
“什么约?”我好奇道,脑子灵光一闪,试探着问,“难道是早上那个男的?”
骆蔻蔻含糊地嗯了声,便不再说话。她向来神经大条,极少出现这样模棱两可的时候,我不由来了兴趣,默默静待下文。
又过了会,骆蔻蔻才开口:“桑夏啊,我们初中高中有姓莫的同学么?”
“好像没。”我快速地在脑子里把能记起的脸都回想了一遍。
“啧……”听得出来骆蔻蔻陷入了困惑之中,我觉得这么耗下去,开心的只有中国移动,鉴于他们上个月又乱给我附加了业务,白白扣掉二十多块钱的话费,我现在特别不能忍受他们占我一点便宜,于是嘱咐了骆蔻蔻几句,便挂了电话。
回休息室的路上我一直对着手机思考要不要换联通试试,可是万一他们和移动半斤八两,我岂不是又跌进了大坑里?我纠结地抬起头,眼角捕捉到一个一晃而过的身影,虽然只是短暂一瞥,我还是认出那是顾潮声,他怎么在这里?难道是生病了?
我满腹疑虑,抬脚就要跟上去,司徒豫的电话刚好打了进来,我边接边朝顾潮声消失的地方张望:“喂?”
“是我,司徒豫。”
“我正想找你呢,我这有事,你自己去……”
“我在医院对面的玉膳房,12桌,马上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忙音。
我默默对着手机靠了声,深深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实在不适合他,他太适合当城管了!
等我赶到玉膳房时,一眼就看到对着我笑得无比灿烂的司徒豫,我没好气地坐到他对面,接过他递来的菜单,照着最贵菜式的乱点一通。请吃饭是吧,看我不吃得你血本无归。
那顿饭吃得极为诡异,我们彼此都没说话,像两个拼桌的陌生人。相对于我的狼吞虎咽,司徒豫吃得就斯文许多,等我扒完最后一口菜,抬头刚好对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打了个饱嗝,笑道:“我好像距离秀色可餐有十万八千里吧。”
他耸耸肩,靠上椅背,说:“比起阿悦和殷若,你是差太多了。”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人果真是为自个妹妹讨公道来了。
“你不是光想请我吃饭这么简单吧,说说,到底还有什么事?”我开门见山,不想再和他绕下去。
他看了我一眼,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才慢慢开口:“我只是想看看你身上到底是有什么能让卓良这样义无反顾……”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他回答得迅速且坦然。
真是一点都不绅士。我翻了个白眼,拿起包甩到肩上:“那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今天这顿饭,谢谢你。”
司徒豫点点头,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叫住了我:“等等,纪桑夏,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你……上次在你钱包里看见的照片,里面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怎么我从没见过她和你们一起?”
如此突兀地提起许纯水,我的眼神黯了黯,淡淡道:“她已经失踪两年多了。”
司徒豫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半晌,他说:“我见过她。”
我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问:“你在哪见到她的?”
如果说得知许纯水的消息让我又惊又喜,那么他接下来的这句话就让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直接跌到地面,摔得血肉模糊。
“医院。”司徒豫沉默了好一会,才直视着我的眼,一字一句地说:“她来做流产手术。”
流产手术……
流产手术?
流产手术!
我吃惊地看着司徒豫,他的话,像被人放大了几万分贝,在我的脑子里轰鸣,盖过了所有的声音。司徒豫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一道望不到尽头的白光。
006
头无比的痛,我感觉到自己躺在**,想睁开眼,却没有一丝力气。模糊间,我恍惚听见有人在吵架,声音一会大一会小的。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凭什么……你没有资格……”
“就凭你是我……你当她是……她有把你当……”
“我和……不需要外人来管……”
“呵呵,那你听好了,你的事我……”
“司徒豫,我告诉你……什么……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原谅你!”
接着是跑步的声音,然后就是“砰”地一声巨响,和玻璃跌倒地面的清脆声,我被这声巨响惊醒了,倏然睁开眼,看见司徒豫阴沉着脸站在碎裂的窗前,握着拳头的手汩汩地流着血,染红了玻璃。
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我觉得我还是不要醒比较好,于是果断闭上眼装睡,等了一会,司徒豫貌似是进来了,可以感觉到他停在我面前,盯得我的心里一阵发毛,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女声高昂的响起。
“司徒医生,2105的病人晕倒……啊,你的手……”
她话还没说完,我就感觉到一阵凉风掠过,司徒豫迅速跑走了,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我才缓缓睁开眼,抚着胸口吐了口气。
其实按理说,我既然醒了就应该走人,但是眼下,能知道许纯水下落的唯一途径只有通过司徒豫了,所以,我不得不在这等他。
等司徒豫的空档,我整个脑子都是许纯水,过去,在她失踪的这两年,我逢庙必上香,每个月还会去城郊的教堂做祷告,东方西方所有可以拜的神仙,我一个不落的都拜了,目的就是希望他们可以保佑许纯水幸福,就算是现在,当我听见她去医院做流产手术的时候,我还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往坏处想,兴许只是他们现在因为工作原因不适合要小孩。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很浓烈,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毫无征兆地想起,高中那年,教我们体育的老师怀孕了。周末的时候,许纯水特意向她母亲要来个假,拉着我们去看望老师,她买了许多小孩子的衣服,把它们一件件摆在老师的**。我还记得她趴在老师肚子上听动静的样子,还记得我们回去的路上,她告诉我们:“小孩子,是上帝派给妈妈们的天使,所以,每一个母亲,都会情不自禁好好地去爱护他们。”
我不知道,当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那一刻,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手机突然响起,我抽泣着接起。
电话那边先是静了一下,然后传来卓良的声音:“你在哪里?”
我深呼吸几口,努力平稳住气息,说:“司徒豫他们医院。”
挂了电话后,我的心里止不住地发慌,蹲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到第五根的时候,我被一道巨大的力量从地上拉起来,手里的烟也被抢了过去,我怔怔地转过头,正对上卓良满是怒气的脸。
他从我口袋里摸出剩下的烟和打火机,打开窗子丢了下去。
我急忙说:“你别乱扔!”
卓良转过头瞪我,我的气势马上矮了大半截,弱弱地说:“万一砸到人怎么办……”
他走到我面前,眼里的愠怒并没有减轻,语气却轻柔不少:“桑夏,抽烟这件事我以后再和你算,现在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慌成这样。”
我断断续续和他说了许纯水的事,他掏出手机放到耳边:“司徒,你过来一下……我管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行啊,司徒阿姨前几天还叫我去吃饭,你知道的,我平时工作嘴巴得闭紧些,生活中就不一样了,有话一般憋不住的。”卓良低头把玩起手指来,脸上挂着狐狸般的笑容,我不由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十分钟后,司徒豫气急败坏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扔给我一张写着一个陌生地址的纸。
他抓了把头发,说:“这是许纯水留在这资料上的住址。”
我说:“谢谢你啊,有空请你吃饭。”说着,抓起包就要走。
司徒豫从嗓子眼里发出两声冷哼:“不必了,忘了和你说,给她做手术的阿姨说,她是非正常流产。”
我顿了顿,良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响起。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是被人殴打导致的流产。”
007
坐在卓良车里,我一直在想司徒豫最后那句话。我不敢去想象,许纯水这两年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但一定不是我所期盼的那样。
车子七拐八弯停在一栋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前,墙壁上结着暗沉的青苔,楼前的水沟发出刺鼻的臭味,我们沿着阴暗的楼道爬到四层,是一排宿舍样的房间,锈迹斑斑的铁门,腐败木制的窗台,如此颓然的背景,独独一家门口放了几盆仙人掌,那该是这里唯一有生气的东西了罢。
我直觉知道,那便是许纯水的家。
我站在门前许久,手抬起又放下,我不知道当这扇门打开,当我看见许纯水时,心里那一丁点的希望会不会就此破灭。
正犹豫着,隔壁的门打开了,一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非主流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卓良不动声色地挡在我面前。
非主流说:“你认识这家人?他们好几天都没见人影,你要是有他们电话,赶紧叫他们回来,厨房不知放了什么东西,一股馊味,真他妈的晦气,这俩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我一把推开卓良,冲他吼:“我操你妈,怎么说话呢,要死也是你先死!”
非主流靠在门槛上呵呵地笑:“哟,脾气倒挺爆,跟这家小妞真是……嘶,那成语叫啥来着,南什么北什么的,说句心里话,她要和你这脾气一样,也不会被打得那么惨。”
我和卓良面面相觑:“谁打她?”
“她男朋友咯,”非主流耸耸肩,“那男的,真不是一爷们,打女人,那么一娇娇弱弱的小娘们,下手都不带眨眼的,啧啧,我看得都寒心呐,这不,前段时间有人看不过去,给妇女协会说了这事,一帮老女人来给那男的上了几节思想教育课,她们前脚走,小娘们后脚又被打了。”
非主流的话像是一枚炸弹,炸得我脑里一片空白,我身子不住地发软,靠着墙壁蹲下身。非主流见状,摸摸鼻子,带上门下楼了。
卓良在我面前蹲下,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手握住我冰冷的手,那是我此刻唯一能感觉到的温暖。
天色渐渐从明到暗,最后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我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等了多久,直到一束光照来,我眯着眼抬起头,原来是那个非主流。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卓良,说:“你们怎么还在这儿,这样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俩经常神龙见尾不见首的,要不这样,你们留个电话给我,你朋友什么时候回来我就立刻通知你们。”
卓良低头问我:“我们先回去,嗯?”
我想了想,觉得非主流说的也对,便留了个电话给他。
回去的路上,我打了个电话给骆蔻蔻,同她说了这件事。听完我的话后,电话那头的她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不停重复“人渣”这俩个字,我们现在心情都很沉重,没有多聊下去,就挂了电话。
卓良并没有送我回学校,而是开到他的住处,我想这样也好,其实我现在心里头乱的很,有一点不知道如何面对骆蔻蔻,毕竟,我是造成许纯水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
“看阶梯,笨蛋。”卓良敲了下我的头,让我回过神来。
我哦了声,看着眼前陌生的门,问:“你什么时候换的门?”
他轻轻把门带上:“就是上次,我回来找不到你人,打你电话也没反应,我一心急,就把门踹了。”
“至于吗……换扇门得多少钱啊。”我目瞪口呆。
“对于我来说,你比这门可金贵几亿倍,”他笑笑,揉了揉我的头发,“桑夏,我已经弄丢过你一次,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的目光温柔且安宁,像是汇聚了漫天的星辰,渐渐包围住我空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