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80+81再逢(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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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二十六日晚,自从云烈帝重病卧床起就一直紧闭的都城大门在发出沉重的闷响后,缓缓开启。三万戎装骑兵整齐有序的进入胤国的权力中枢玄朱城。他们行动迅速,寂静无声,身上发出骇人的寒意,街边家家户户纷纷闭门关窗,往日喧哗繁荣的城市一时间萧瑟冷寂至极。

最后一丝日光缓缓隐没在地平线下,天地之间陷入黑暗,稍后,街旁的灯烛亮了起来,点点灯火密密连成细线,纵横交错,仿佛苍茫天地间的巨大棋盘。

宫城太和门处,肃立的卫士们竟仿佛对夜闯宫闱的骑兵们视而不见,任一拨又一拨的队伍从各个宫门驶进宫城,往日里安谧寂静的宫城,这一夜,马蹄声久久回响。

天武军右厢第四军都指挥使吴克明来到崇政殿前时,一阵狂风猛的朝他卷来,狠狠扯开他的黑色大氅。

他步子迈得很大,步伐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偌大殿堂楼宇中,远远的散去。

蜿蜒的重檐歇垂脊上,骑风仙人和走兽们昂首而立,姿态各立。淡淡洒下的灯光,稍稍消散了浓重的黑暗,一个挺拔的白色身影站在穿花龙汶汉白玉栏杆后,负手而立,狂风卷着他的黑发高高扬起。

“末将见过王爷。”吴克明在距那人三步处行礼半跪,“禀王爷,殿前诸班值、步军骑军中,看到先皇遗诏的,大部分已经归顺。意欲抵抗的,也已全部关押在地牢。”

白衣人动也未动,隔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夜色中,他的眼瞳反着烛火,淡漠冷然,精致的五官交错着阴影,却异常的凌厉。

“很好。”他淡淡开了口,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又道,“派丁云、何谷、许翟,分出三千人,去内城,将那些人的家眷都给我看好了。”

“末将遵命。”吴克明低声应道,行礼起身,又如来时一般,急匆匆的走了。

夜色深沉,寒风呼啸,然而,这个夜晚,注定和之前的无数个安谧的冬夜不同,注定将在史书上,拥有极其浓重的一笔。

时间是云庆十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寰夜王暮寒仲率三万骑兵直入玄朱。如此行为,在烈帝刚刚驾崩的时候,若不想被称为意欲谋反的逆贼,便需要一个合适正当的名号。

而烈帝遗诏,便是这个名号。

而本欲袖手旁观,保持中立,不想掺入皇家帝位之争的上四军将领,在看到烈帝数月前写给暮寒仲的亲笔信时,也纷纷出营宣誓效忠。

司皇寒宇、司皇寒炼,暗中勾结,荒**无度,谋害烈帝,囹圄兄弟,不忠不孝,是为逆贼……数条滔天罪行,被寰夜王高声宣读于众,群情激愤。

不过短短一日时间,玄朱朝势再次突变!

日头高照,当软禁诸位亲王的禁宫大门终于被缓缓打开。

肆意倾泻的日光照在当前漫步而出的高大身影之上。逆光而立的男子高大英俊,沉着冷静的双眼中,绝对的威势不可抵挡。

短短半日时间,便控制了偌大皇宫的寰夜王,以背后的绝对武力,站在了玄朱顶端的寰夜王,在看到男人后,深深的跪俯。

烈帝遗诏,立舜玉王司皇为新帝。

……

“寒仲。”

熟悉的男声响起在身后,同时,一件带着体温的柔软的厚实长袍便落在了白衣男子身上。

巫烨从沉思中惊醒,扭头看向走到自己身边,和他并肩而立的男人:“三哥。”

“在看什么?”司皇寒鸿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仰头望向夜空,那里没有圆月,也没有璀璨的群星,只是黑茫茫的一片。

“……”巫烨没有回答,只是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低头说道,“这个时辰,三哥不是应该在府里休息的么?……你在宫里这么久,嫂子怕是担心坏了。”

司皇寒鸿无奈的轻笑出声,他的笑容很温和,却带着淡淡的几分苦涩与自嘲。他的目光转到身旁自己弟弟身上,同样的答非所问:“又一次麻烦你了。若非寒仲你……我司皇寒鸿这次……”

“三哥。”清冷的嗓音突然严肃了起来,巫烨抬头回视:“承诺是需要遵守的。既然做出承诺,我便一定会做到。”

“……”司皇寒鸿怔了一下,他张了张唇,欲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默默的收回目光,不再出声。

「三哥……相信我,终有一日,你会站在万人之上,君临天下。」

月光下,是眼前青年坚定的双眸。

他看着巫烨瘦削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情绪滑过,却说不上是什么。逝去的岁月依稀在眼前一幕幕浮现,仿佛不久前,这个弟弟还带着眼泪扑倒在他的怀里,一眨眼,他就已经长为俊美的青年。

不仅不再需要他的保护,反而成了最后关头时,他所能相信的依靠。

他低叹了口气,伸出手臂,一把搂住巫烨的肩膀。

巫烨回头看他一眼,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慢慢笑了。

两人在黑夜中静立,各自带着各自的心思。巫烨依旧仰着头,目光穿透了天际,落向不知名的何处。

司皇寒鸿侧目看向眼前的青年,他身上仿佛带着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只是这样默默的看着,心里翻涌的情绪便渐渐的归于平静。

“三哥,夜深了,你回府去休息罢。过几日的登基大典,可需要充足的体力。”

收回目光,巫烨突然开口,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漆黑的双眸,含着暖意注视着面前挺拔高大的男人。

司皇寒鸿点点头,收回手臂,就欲转身前,却想起什么,停住了脚步:“寒仲,你跟我一起回府吧。”

巫烨摇摇头。

“你气色很不好。”司皇寒鸿这才开始端详弟弟的面孔,双眉一皱,便要强硬的将人拉走,“这里有他们在,你就放心吧。走吧,跟三哥回府。”

巫烨轻轻挣开他的手臂,双目盯着他,低低的叹气:“三哥先回去吧。我……想再静静。”

再静静?

静什么?

司皇寒鸿终有满腹疑问,却在面前青年转头垂眸,不经意间露出的几丝深深的疲惫下,放弃了再劝的打算,一个人出宫回府休息。

他的背后,黑暗中的那抹白色,依然挺直着腰背,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前,抬头望着天际,任冷风扬起衣衫与长发,也一动不动。

无尽黑暗中,一波一波的疼痛从全身上下袭来,永无止尽,他仿佛置身地狱的烈火之中,颤动呻吟,无法逃脱,只能承受。

忽的,一阵清凉如潮水一般,将他全身包裹其中,疼痛慢慢的散去,他破碎的身体一片片重新拼合,聚拢回一丝意识,一个称呼含在口中,似乎很重要,可他却忘得一干二净。

恍惚间,有人在抚摸着他的额头,无比温柔。意识迷离中,一双含着淡淡笑意的双眸浮现。

——主上!

那个称呼终于被吐出。巨大的喜悦狂涌而过,他跪立起来,挣扎着就要去摸索那个人。然而却意外的徒劳无功,触手皆是虚无。

突地,冰凉的寒意直侵入骨。他低头,愕然发现,不知何时,血红的水已经淹到他的胸膛,不远处一个人影飘浮在水中。

身体不受控制的朝那边走去,然后停步。

一张惨白的脸孔半浸在血色的水中,双眼大睁,似乎充满了不甘,血红的**从他眼眶、鼻孔、耳孔、嘴唇中流出,原本俊美的面孔凄惨诡异,万分狰狞。

——主上?!

茫然无措将他贯穿,一颗心如坠冰窖,他想要再靠前一步,却发现身体根本动弹不了。全身上下沉重如山。

就在这时,水中漂浮的人,猛然间坐了起来,空洞的大眼直视过来,血珠一滴滴的从眼角流出,苍白的双唇忽的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嘴唇无声翕动。

是、你、害、死、了、我!

呃啊啊啊啊———!

——是他,是他害死了主上!

他跌倒在地,无声的哀嚎,无尽的痛苦之下,他终于睁开双眼……

“啊!——”

正在给他换上额上毛巾的任秋忽的大叫一声,啪的一声,巾帕掉落在地。

任赫正端着汤药走进,被他一吓,差点就将药洒出去。

“鬼嚎什么?!”任赫不由气不打一处来,重重的将药碗放到床前的桌子上,冷声道。

“他、他、他……醒、醒……!”任秋一手指向**的男人,一边瞪着大眼,一副害怕之极的模样。

任赫低哼一声,人醒了有必要吓成这样么?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床沿,抬眼便去看**躺着的人。

结果只一眼,就浑身僵硬如铁,几乎连呼吸都要停了。

那睁开的双眼,不带一丝感情,没有焦点,然而从那黑不见底的眸子中传出的无尽杀气,已不是两个少年可以抵抗。

正在外面一间房中喝茶翻书的任宗锦几乎同时便感到了那忽然而起的冷意,眼神一沉,朝里面房间疾步而入。

一步入房内,那激昂的冷然杀意便让他身子一怔,瞬间脸色大变。

他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大步走到床前展臂将任秋任赫两人护在身后,沉气凝神,暗运真气,神经紧绷到极致,警戒着**那人接下来的举动。

然而,几瞬过后,男人却慢慢闭上了双眼,又昏了过去。

任宗锦等了许久,才放松身体,深深吐一口气,转身拍了拍两个明显还处于巨大的惊恐中不能回神的少年脑袋。

两个少年即刻像找到依附的小鸟般紧紧偎到他怀里,颤抖了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

“秋儿,怎么回事?”任宗锦少有的冷了声音。

任秋心有余悸,说自己按照任宗锦吩咐,给那人用冰水敷额降温,并未多做什么。

任宗锦听他这样说,又思忖了一会,心中大致有了一个解释。

习武之人中,武艺精进者,皆可轻易辨别每个人身上的气息。然而重伤之下,意识未完全清醒之时,依然能散出如此骇人杀意的……江湖之中,十分少见。只有那些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杀手刺客……

想着想着,他脸色越来越沉重……

事情似乎正在超出他的预料。

“任公子。”

宛若黄莺出谷的悦耳嗓音突然从外间传来,三人愕然。

任宗锦收敛思绪,稍稍安抚了受惊的两人,便整衣朝外走去。

只见圆桌之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身着浅黄衣衫的妙龄女子,站立在一侧。见他走来,恭敬行礼:“阁主邀您上门一叙。”说罢,转身伸手,做出个请的姿势。

任宗锦在玄朱等了许久,等的便是这一刻,顿时面上掩盖不住的喜悦:“麻烦姑娘稍等。”

然后又走进去交待了任秋任赫一些事情后,很快又走出:“请姑娘带路吧。”

黄衣女子不言不语,微点了头。

她带着任宗锦很快出了有客居,穿过几条街道,走进玄朱最为有名的青楼,径直朝着后堂走去,又踏上楼梯,最终在一间楼阁的二层上的一间房间停下了脚步。

“阁主就在里面,任公子请进。”这是今晚女子说的第二句话。

任宗锦不动声色的暗暗打量周围,在门前停了几瞬后,推门而入。

一个女子,一身紫衣,如瀑黑发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脖颈。听到声响,她转头看向来人。

并未如任宗锦所想的那般绝色,然而隐藏在柔弱外表下,自内而出的那股气势,却让人无法将之看轻。

——这便是无羁楼楼主东卿颜么?!

任宗锦缓步向前,俊雅面孔上,一派平静无波。

“喂,你说,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药喂过了,伤药上过了,巾帕换过了,突然之间,任秋便闲下来了。他撑着下巴,倚靠在窗下小榻上,远远的朝**昏睡的男人看去,拖长了声音问。

然而屋子内另一个人却不做任何回应,只是靠在矮几的另一边踏上,闭着双眼。

任秋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见对面人还是没有理自己的意图,当下皱起眉头:“喂!你聋啦?我问你话呢!”

任赫连眼皮动都不动一下。

任秋不干了,刷的一下直起身子,上身撑在榻上矮几上,整个人凑到任赫面前,放开嗓子喊道:“喂!”

任赫猛地睁眼,冷哼了一声。

“不是聋子嘛——”任秋挤眉弄眼,双眼发亮,继续兴趣勃勃的问,“诶,你说他会不是什么杀手之类的?看起来武功似乎很好的样子……”

“第一,我不叫喂,也不叫诶。”任赫盯着任秋,一字一句,冷道。

“第二,杀手和武功很好没有必然联系。”

“第三,你不仅很吵,也很无聊。”

说完,便抱起双臂,移开目光,闭目养神。

“……”任秋似乎是没料到对方如此反应,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然而他却对任赫明显的暗示视而不见,继续锲而不舍。他往前又凑了几寸,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喂,少爷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再次睁开双眼,任赫看到的便是任秋小狗一般闪亮的紧紧盯着自己的大眼。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头疼:“少爷什么都没说。”

“这个人不管是杀手或是别的什么身份,和我们都无关。我们救了他,他伤好了走人,这就行了。”

“可是……”

任秋又朝另一边瞅去:“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身份,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听到这句话后的一刹那,任赫几乎想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什么直觉?!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东西,他才被折磨了一晚么?!

但是,下一刻,两人都楞住了。几瞬过后,两人几乎同时刷的一声从塌上跳起,几步窜出房间,来到外间。

寒风随着敞开的大门涌入,屋内的烛火随风无力的摇摆。数十个黑衣男子分成两排,齐齐站在大门两侧,遮挡了大部分的灯光,明灭交错之中,数十个人竟没有一点声息,浑身散出的阴冷气息,宛若鬼魅。

一个白衣青年从门外缓步而入,长发随风而起,俊美容颜冷漠如冰。他身姿挺拔,即使稍显瘦削,也一丝一毫无损于那浑然天成的优雅雍容。

“你们是何人?!”任赫背上冷汗直流,却还是一个箭步冲到青年身前,冷声大喝,“擅闯别人住处,意欲何为?!”

青年继续朝内走入,对他的话置若未闻。

任赫咬牙皱眉,还想再做些什么,站在两侧的黑衣人中走出两个,大手一伸,便将他和任秋拎到角落,刚欲一掌把人弄晕,那已经走到里间的青年突然开口说话了:

“无事,看住他们就好……毕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四字一出,任赫瞬间明了。这些人……是冲着房内昏迷的男人来的!

看着阵势,果然那男人不简单。任赫暗自思忖,知道这些人不会伤害自己和任秋,他开始偷偷打量观察,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来推测来人的身份。

那白衣青年在里间待了半晌,什么声响都没有。

直到旁边的任秋溜转着眼珠,肆无忌惮的将那些肃立的黑衣人们全身上下都打量了遍,又趴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兴奋异常的嘀咕了好久,那白衣青年终于走了出来。

昏迷的男人身上裹着原先穿在青年身上的狐裘大氅,被那瘦削高挑的人打横抱在怀里,垂下的黑发散在空中,显然还未醒来。

任赫脑袋一激灵,旁边任秋已高喊了出来:“不要!少爷说在他昏迷时不要随便碰他,否则……”

白衣青年停下来脚步,即使怀里抱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也显得毫不费力。他似乎低笑了一声,然后转过头,目光不远不近正好落在两人身上:“否则怎么?”

任秋却说不出话来了,他呆呆的看着白衣青年,若非还有一丝清明知道此刻身处的情景,他一定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上的仙子。自家少爷长的就很不错了,但是和眼前这人一比,真是天差地别。那白皙到几乎透明的皮肤,精致到极点的五官,血色很淡几乎趋近于无的薄唇,单薄瘦削的身体仿佛风一吹就会消逝在空气之中,怎么看都没有一丝人气……

看到任秋的状况,青年弯起唇角,扫了任赫一眼,又问:“你们少爷是谁?”

任赫全身绷的死紧,双眸却直直回看青年:“阁下不必知道。人你们带走就可以了。我家少爷并非多事之人,阁下尽可放心。”

听到这话,青年笑意更深了,他不做任何回应,只是又看了几眼任赫,便收回目光,抱着怀中的男人继续朝外走去。

任赫吐出一口气,身体不受控制顺着墙角滑下,任秋依然呆呆的注视着青年离去的方向。

黑衣人们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护在青年两侧,慢慢走出房间。任赫缓过气来,用手肘撞了任秋一下:“喂!别看了……”

“……好好看的人……”任秋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你!”任赫有些恼怒的吼出声。没想到这一声却让走在最后的两个黑衣人回头转向他们。

任赫心下一惊,任秋也终于反应过来,两人呆愣的看着黑衣人们越走越近,却手脚无力,根本无法逃跑。

黑衣人走到两人身前,一左一右,将他们围在中间,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他们。

任秋慌了:“你、你们要做什么?……我们可是救命恩人啊……”

那其中一人忽的扯开嘴笑了。

还未去想那笑容的含义,两人后颈几乎同时一痛,眼前一黑,便陷入昏迷。

……

淡淡的香甜。

温暖的怀抱。

……如此怀念。

他环顾四周,只见触目所及之处,满目苍翠,远山隐约,溪水潺潺,鸟鸣蝶舞,美不胜收。

「怎么,发什么呆?」

搂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背后的温暖贴的更近。

那人将下巴扣在了他的肩窝处,用唇蹭着他的脖颈,低声喃喃道。

他一怔,眼前又出现那人浑身冰冷,漂浮在水中的一幕。

猛地回身去看那人,只见依旧是熟悉的俊美容颜,黑眸中笑意吟吟,因为他的动作而含了一丝惊讶。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张开双臂,狠狠将人扣在怀中。

他将头深埋在那人怀中,眼眶渐渐发热,鼻尖淡淡的香味愈加浓郁,身体也开始剧烈的颤抖。

——主上,您……还活着……

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终让他忍不住落泪。

随着泪珠的落下,四周的景色迅速的变化,不过眨眼,又成了一片虚无,只有耳中心脏跳动的声音,和鼻尖的香味。

恍惚中,面上传来几丝温热,有人在低语。

“别哭了……我……心疼……”

随着那熟悉的嗓音,耀眼的光芒洒在他的身上,他缓缓睁眼,然后淡淡笑了。

“……主上……”

那人衣衫半解,半坐在床铺上,将他搂抱在怀中,披散而下的如瀑长发有几缕落在他的脖间,低垂的睫毛下,黑眸亮如星辰,满含柔情,正温柔的注视着他。

巫烨用手指轻轻蹭去怀中男人面上滑下的泪水,胸口的疼痛宛若**,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不止一次想象过,眼前的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却从未想到,会是如此。上身绑满绷带,□在外的肌肤几乎每一处都布满了狰狞的伤痕,脸色苍白,呼吸微弱,若非胸口极其微小的起伏,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具尸体。

他瘦了许多,不管是抱着,还是触摸,都与以前有了巨大的不同。有几个瞬间,巫烨甚至以为自己怀里抱着另一个人。

然后,南啸桓睁开了双眼。

直到那一刹那,他才觉得,南啸桓是真的回来了!再也不是数个梦回的午夜,触手的虚幻,而是实实在在的南啸桓,他的眼睛,他的脸庞,他的胸膛,他的四肢……都是真真实实,可以触摸到的存在。

“……主上……”

沙哑到难以分辨的低语,巫烨却从口型,知道他在叫着自己。顿时,他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刻,他突然俯下身,遵从着本能,寻到那人的唇,像久旱逢甘霖般,充满急切与渴望,强硬的打开他的口腔,将那溢满胸口,几欲涨开的所有情绪,全部倾泻出去。

无法抗拒,躺在**的人只能任巫烨疯狂的侵略,不留一丝余地。

直到南啸桓感到快要窒息,压在他身上的巫烨才放开那被自己**到发红微肿的嘴唇。

怀中的人,是如此的真实。

仿佛一场噩梦,终于盼到了终结。

一吻结束后,巫烨抱着南啸桓的双手,却没未松开。

仅在咫尺的双眼注视着占据了全部视野的男人,巫烨用手指轻柔的细细描绘男人五官的每一根线条,一下一下,极尽温柔与耐心,从飞扬的剑眉,到半睁的双眼,从高挺的鼻梁,到微启的薄唇……

良久,巫烨手指离开南啸桓的面庞,嘴唇游走到南啸桓一侧耳廓,叹息般的轻喃:“啸桓……”

身体猛的一颤,南啸桓轻闭双眼,一如既往的冷硬外壳似乎有些松动。

巫烨拉开两人的距离,收敛了微微有些失控的情绪,然后用手拨开落在他额上的几缕长发:“……你伤的不轻,接下来两三个月都得静养……你的左臂……待你伤势好些,我再帮你重接。”

“……是。”嗓子仿佛火烧,又仿佛塞满了粘腻的不知名物体,他用尽全力,也不过一个是字。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巫烨调整了坐姿,使的怀中的人躺的更加舒服,拉起已经滑落到南啸桓腰间的锦被,又掖好四周的空隙,柔声解释,“……之前喂了你药,捂厚实些,早点退烧。”

这边,南啸桓睁着双眼,动也不动的看了巫烨许久,似乎在确认什么。巫烨回视他的目光,笑的十分温暖。

熟悉的气息让他安心,一旦安心,只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随之模糊起来,南啸桓轻轻嗯了声,便放松了全身开始睡觉。

巫烨垂头低眸,静静的看着他,一手不时的轻轻抚着他的长发。

周围一片安静,心情无比宁静,仿佛一场疲惫旅途后归家,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他勾起淡淡笑意,任涌上心头的满足愉悦一点点将自己淹没。

此时此刻,对他来说,怀中的人,就是全部……

室内温暖如春,角落金狮香炉飘出袅袅青烟,渐渐迷散了中央的檀木八柱大**……

……

“……主上……”不知过了多久,裹在被子里的人忽的动了动。

意识迷迷糊糊的巫烨,低嗯了一声。连日来的困倦让他浑身上下都累到脱力,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往自己怀里蹭了蹭。

南啸桓没有睁眼,他仿佛依旧沉浸在梦境中,过了许久,才低低喃出一句话来。

“主上……能再次见到您……”

“真是太好了……”

……

落地罩后,卿颜忽然顿足。

身后端着汤药的倚雷莫名:“卿颜姐?”

卿颜收回望出去的目光,回头转身:“主上睡着了。我们出去罢。”

倚雷眉毛一挑,脸上不由出现几分喜色:“真的?”

“……说来,从到玄朱那天起,主上便没合过眼……”卿颜低头思索什么,末了,对倚雷淡淡一笑,“你去吩咐厨房备点清粥小菜,主上一醒,就让人送过来。”

巫烨远征,她便留在寰夜王府,负责京中诸事。一月之前,司皇寒炼派兵将各个皇子以及家眷押解入宫之前,她便得了消息,转移居处到了京里无羁楼的总楼,藏匿了起来。后来,巫烨带离京还有三四百里时,她便派人联络上了。

然后,也因此得到了,南护法下落不明的消息。

她无比担忧心急,即使知道人就在武晋王那里,却因为消息太少,以及手下能力不足,而不能前去救援。终于,巫烨进城,夜探武晋王府,她本以为凭借主上的能耐,定能将人完好无损的救出。

谁又能料到……却是一无所得的结果。

还好,还好,贯日阁里养出的血蜂还有些作用。终于将人带了回来。

眉目间多日的愁绪已经消散,东卿颜回头再看了一眼落罩后不远处的大床,轻推着倚雷走了出去。

这一夜无梦。

南啸桓睁开双眼,正是晨光透过窗棂,洒落屋内的时刻。

多日未见的阳光有些刺眼,他闭眼,再慢慢一点点睁开双眼。

头脑清晰无比,身体也不再沉重,仿佛从一场长久浑浑噩噩的梦境中苏醒。

然而这样愉快的状态并未持续多久。

在他扭头看到身边的人后,南啸桓整个人便僵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主上么?……如此憔悴……苍白的皮肤上,淡淡的黑眼圈清晰可见,明显凸起的颧骨,以及青白的薄唇,仿佛重病缠身,日子不多的人……

他伸出手指,却控制不住手指的剧烈颤抖。最终,手指颤巍巍停在距那人面孔两寸的地方。

就那样冷冷注视了许久,南啸桓颓然闭眼,剑眉瞬间紧皱在一起,被子里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他至此刻,才真正清醒。

“啸桓?”

含糊不清的低语宛若梦呓,巫烨双手一收,紧了紧怀抱。

南啸桓身体一震,下一刻,不顾浑身伤口的疼痛,一个大力从怀抱里挣开,扑通一声,翻落在地。

他这番响动,巫烨自然也醒了。

本来一睁眼便自然挂上嘴角的笑容,在触到身边尚留余温的床铺,以及看到床下跪的笔直的身影后,也慢慢一点点消失了。

“……啸桓。”

他淡淡叫道。等待他的理由。

“……主、主……上。”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十分刺耳,南啸桓深深垂着头,刚刚脱离温暖被窝,□在空气里的皮肤便起满了鸡皮疙瘩,想起不久前清醒的那一次,他只觉一桶冰水从头临到脚。……他还以为那也是梦……谁料……

“……属下……办事不利。”

他弯腰俯身,头重重磕上铺在床前的绒毛地毯。

“……请主上责罚。”

巫烨起身,紧盯着地上的男人。他的眸色越来越深,随着时间的流逝,脸上的表情愈加冰冷。

办事不利,请求责罚?

“好。”巫烨赤脚走下床铺,声音已没了热度。无名的火焰就像突起的狂风,忽然间就燃了上来。

在南啸桓身前停住脚步,居高临下,他俯视着那人的发顶,冷道:“你临走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什、什么?!

南啸桓呆愣惊愕,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快速回忆后,他脸色瞬间一变,整个人便僵在那里。

“‘一旦察觉情况有异,万不要硬拼’……南啸桓,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低沉的嗓音,十分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冰冷的让人心寒。

主上知道了!

果然……

“哼,虎符?我要他狄国虎符作甚?!”巫烨轻蔑哼道,目光锁在南啸桓身上,几乎要将人洞穿。“属下知错!”这一声,南啸桓是强挤出来的,猛然提高的音量让他连咳了好几声才止息。

“你知错?!”

重复着那两个字,巫烨眼眸一沉,只觉胸口一疼,嗡的一声,脑中理智的弦啪的断裂,一口腥甜涌上喉间,差点就一口喷出。

他胸口剧烈起伏,目光仿佛要刺穿跪在地上的男人,气的浑身发抖。

“你知道个屁!他妈的!”巫烨身上杀气暴涨,就连粗话也爆了出来。

南啸桓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看着他这个样子,巫烨火气更盛。他猛的一掌挥出,急速扬起的掌风掠向一侧的橱柜,只听砰的一声,高高的橱柜晃了几晃,然后轰的一声,倒塌碎裂,灰尘四溅。

“南啸桓!”

巫烨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这个名字的。他无比缓慢的蹲下,试图控制那蓬勃而出的怒火。

跪在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完全展开的**脊背上,无数大大小小疤痕交错重叠。

巫烨恨恨握上那人的脖颈,俊美的容颜一片狰狞,“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生气?”

体内隐藏多日的怒气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突然爆发而出,即使他已经竭力克制,也未多大效果。

南啸桓被迫仰起头,英俊的面孔上依然面无表情,仿佛永远不会有任何变化。

“是的,你死了,我他妈当然会死!”巫烨盯着南啸桓平静无波的冷寂双眼,只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可是,我说那话,他妈的根本不是因为我怕暮寒仲没了解药会死!”

“……而是因为,我怕再也见不到南啸桓这个人!”从喉间溢出的话语饱含着难以分辨的复杂感情,巫烨痛苦的皱起双眉,黑眸里一片不被理解的愤懑与悲哀。

“——你他妈到底知道不知道?!”

猛然拔高的声音宛若野兽的悲鸣,巫烨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充血的双眼恶狠狠的瞪着那已经说不出一句话的人。

然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脑中响起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他看着南啸桓深深垂下的头。

那人似乎无动于衷。

巫烨觉得自己快要疼死了,心脏仿佛被人捏在手里,痛的他只想破口大骂。

几乎心力交瘁……

“呵呵……”

不知多久之后,充满自嘲的低笑声从他口中响起。他缓缓勾起一个苦涩的微笑,忽然间怒气就消散的一干二净。

然而疼痛依旧。

望着南啸桓,巫烨起身,然后闭眼叹气,仿佛这样可以驱散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

“……不管如何……不管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看到你伤,看到你疼……”

巫烨垂眸,只觉眼眶发热,眼前开始模糊。

“我比你痛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