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心里头疑窦迭起,但转眼见小黑手背上的伤口还在不住地往外泛着血,与旁边已结成深颜色的血垢融成了一片,一时间也不免慌了手脚,忙乖乖地随着他出去。
走出布帘外的一刻,我不自觉地回望了一眼黑乎乎的暗房,皱了皱眉,只心心念念着大抵是我方才出来的时候无意识地从旁边抓到了一瓶,未曾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偏偏就这么被我歪打正着撞上了。
如今无论如何,还是及时上药为先。
然而即使是这样努力地劝慰自己了,不知为何,心口处还是砰砰砰地跳着,不自觉升腾起的不安感觉清晰异常,似乎一触即发,似乎一触即发,虽然几次均被我强行压下,但总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里头有什么门道来,只得悻悻作罢。
小黑自始自终都没有吭气儿,俨然是一副安安稳稳的模样,线条冷硬的面上也始终没什么表情,任我摆布。
我只当是他的性子一贯冷淡如此,便也未曾在意,只小心地拉着他在一边的榆木矮几上坐下,拧了一把浸透了热水的帕子,为他清理起伤口来,一边随口问道,“疼不疼?”
久久没有得到回音。
待全部清理好后,我才松了一口气下来,他手背上半干未干的血迹虽然看起来颇为唬人,但洗掉浸染了伤口边大片的血垢后,便只余了细细的一条,唯一的差处便是刺深了些,恐怕要等全好起来,还多有不易。
拧开瓶口的软木塞,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了些磨得细腻的粉末,轻缓地在伤口处匀开,甚至比我侍奉后院的芍药花时都要小心几分,生怕手下一个使劲弄疼了他,不经意抬头间,这才发现小黑的脸仅离我仅余有咫尺之遥,我手下的动作轻微一滞,不自觉轻声唤了句,“小黑?”
他微微低下头来,清清冷冷地凝视我。
我顿了半晌,正要问出口的一句“会不会疼”,被他接下来的动作而乍然休止,那忽然近在眼前的轮廓分明的面容,我几乎可以感受得到他温热的鼻息,然而五官却一时间却毫无缘由地虚幻了起来,就仿佛隔了层极轻薄的雾,又如身在梦里般迷蒙。
……梦?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字眼来。
眼看着小黑那一双幽深的眼睛离我愈来愈近,我心内暗暗狂喜之下,却不禁有些恍惚,仿佛踩在云端那般飘飘然,然而脑子却逐渐地遁入昏迷,两眼一黑,一时间再无了意识。
……莫不是一个乐极生悲,便跌落云头了?
再醒来时只觉得头隐隐有些疼,但却不晕了,隐隐听到有人在耳边一声声地唤我“阿若”,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不再是那身麻布黑衣,是一清隽孤冷的月白色衣角,“……邱五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伸手拂过我的脸
时,衣袖上微微浸染着几分竹叶青的轻薄酒意,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他的衣襟上尚余着几点斑驳而清晰的酒渍,语调却依旧清朗,仿若平常,“我回来时看到外头的帘子被掀了起来,还以为又有甚么不识相的小贼入了门,便进来瞧瞧,没曾想捡了个昏倒了的笨贼。”
昏倒了?我揉了揉尚有些困倦的眼睛,心里疑惑。难不成方才所见到的所有景象,都是南柯一梦?
脑子逐渐清明了起来,我活动了几下僵疼的脖子,便饶有兴趣地张望着四周的景象。
此时我与邱五晏仍身处暗室,然而屋里的正中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起了莹绿色的青铜油灯盏,颜色变幻,诡异得紧。上头跳动的火焰虽然不甚大,却照得本漆黑成一片的室内亮如白昼,每个地方角落的视角都清晰了起来,比我方才端进去的烛灯不知道要强悍了多少。
或许是见我逐渐清醒了,他这才起身,我还未张口问,他便已经了然地答道,“这是长明灯。”
“哦。”我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多问。
他随即又问道,“怎么突然想要到我的暗房里来?”
想到方才的遭遇,我不禁有气无力地翻着白眼,“小黑受伤了,我本来想寻你拿些伤药,见你没有在屋子里头,就自己去药房里找了找,未曾想……一个人用的玩意儿都没有。”
他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很是惊讶,“伤药还不好找?就在那头的那个架子上啊,就算你从未……你不会直接撞上去了罢?”说罢还似怕我不信一般,自顾自地去架子边上寻了一会,便丢给我了一个玲珑剔透的小药瓶,“哝,这不是?”
我接过去瞟了一眼,却是我之前翻到的一个,“这……上头写的不是一次七夜酒吗?”
“对,就是这个,”他眨巴着一双魅惑众生的狐狸眼,很是无辜,“我怕有小贼进来盗走我的好药,所以才给这些平常的药给标了这些,吸引注意力,不过……”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近来贼频频闯户,这些药也损失得厉害,倒是要想个新的办法。”
“……”我的眼角一阵抽搐,忽然又想起方才所见到的幻象,忙含糊不清到底问道,“方才……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得意味不明,然而他显然是知道了我心中的疑惑一般,虽然口中没有回答,但却饶有深意地朝着我身后的一个方向微微地挑了挑细长的眉,似是暗示。
我随之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株姿态诡异的花,仅是孤零零的一朵,并非折枝插在花觚中,而是亭亭地养在辟开的一个银白色的小水池上,已经是开得盛极的状态,底下没有叶子,余了一个伶仃的花蕊出奇巨大,上头的一层层叠加而上的花瓣均鲜嫩娇艳无比,在燃着的长明灯的幽幽照耀下显得流光溢彩,五光十色,几乎要晃花了人眼去。
然而上头是这般的鲜艳
,下头托着的花萼却为极深沉的鸦青色,两相色彩冲突搭配起来,无缘由得让人觉着甚是森冷可怖。再往下的部分便没入那个水色泛银小水池中,看不到了。
看那奇花的模样倒有些像是阿芙蓉,但是阿芙蓉分明又没有如此巨大。
想来我之前的闻到的那股浓郁而迷幻的花香便是来源于这里。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会,便安安稳稳地收回了眼去,转而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他这才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将一层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布蒙在了那株吐露万千艳色的奇花上,顺势那股奇幻的花香便清减了不少,令人绷紧的鼻息一舒,“这株银鸩是我专门养在暗房里头的,平日里都被这天蚕丝布掩住气息,今夜我出去时一时忘了掩上,没想到我一个不小心,你便恰好中了招,倒正是好运气。方才我给你喂了解药,现如今应该是没事了。”
不理会他语气里的几分嗤笑之意,我疑惑发问,“银鸩?那不是眉娘的续命药名称吗?”
“是,这银鸩花便是那酒必不可少的药引子,是与阿芙蓉串的种,历代以邱家传承人出生时取的一滴眉间精血而一年年培育下来,下头又靠提炼出来的水银喂着,都是大毒之物,却也是续命之物。因为常日里见不得阳光,所以特意在这间的得天独厚的房里养着。”他点了点头,而后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架子上的一个个小瓶子,发出一阵零碎而清脆的响动。
见我长大了嘴巴,他似乎轻笑了一声,而后继续慢条斯理地解释道,“银鸩大体与阿芙蓉一般,能引人于心中构筑的幻象,因为觉着理所当然,所以也最不易被人察觉,在美好的幻境中,染毒死去。”
难不成刚才所见识的一切亲密举动都是我构想出来的?还包括那瓶总是求而不得的金创药,也因为心中强烈的执念而在幻境中出现了。我不禁悻悻然,见他转身,袖笼间浮动一抹竹叶青的味道,这时候才察觉到奇异,不禁转而问道,“邱五晏,你喝酒了?”
在我的印象中,邱五晏平日里总是很少喝酒。便是喝,也只是浅斟几杯口味稍轻浅的,并不如旁人那般总是禁不住醉倒过去,大梦不醒,酒能醉人,能误事,而他喜欢时时刻刻保持冷静的状态,虽然这也算是好的,但总让人觉得永远揭不开他脸上的那层笑面春风的面具。
然而今夜我看他的模样,虽然一直都与我谈笑风生,也极为清醒地帮我拿药,但……分明是醉了的。
见他面色似乎怔怔,转而微微颔首,便是承认了,“嗯,心情不好,一时便多喝了些。”
果然如此。
我心里默默地为他叹了口气,与邱五晏他并肩盘着腿坐着,“为什么心情不好?可是因为……你那个师妹?”这句话其实只是明知故问,若能让整日笑得春花朵朵开的邱五晏心情不好,大抵只能是那个虞香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