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怔怔坐在地上,身边的波西米亚没了动静。

世界寂静下来,仿佛一切都变成了舞台布景:医疗舱,Exodus,夜空与草地……如果她起身仔细检查,大概会发现它们都只是画着景物的薄薄一圈纸板。

在纸板之外,舞台之外,是无尽柔软的黑暗,生命和存在只是一场随时会消失的幻觉。

“……是你啊。”

浮于浅表的震惊与意外,几乎只是生理性的反应罢了;林三酒恍惚觉得,她其实一直在等待女娲,她一点也不吃惊。

今夜女娲既然已经走近了一次,怎么会因为被阻挡、被袭击,就转过身,放弃要做的事,换一条路走呢?

她的目光已落在了这一夜里,世上就没有力量,可以撼动她继续朝林三酒走来的脚步——此时此刻的女娲,来得很突然,但却不突兀。

Exodus暂时被女娲的“瞬间”包裹住了,那么她应该可以认定,众人深陷其中的危险,也都被按下了暂停键吧?

“你……来找我做什么?”林三酒低声问道。“这一切也是你早就知道会发生的吗?你总不会是来帮我的吧?”

她甚至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府西罗带来的打击太大了;她此刻是站是坐,有什么分别?她是如此微渺,不论做什么,又怎能改变宇宙分毫?

“我说过,我不能预见未来。”女娲放下手,深蓝外套上隐隐波动着近墨色的光泽,好像她把宇宙夜空穿在了身上。“我知道,我将在七个小时前的时间点上,出现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来了以后,我就明白了……原来命运即将要这样走下去的啊。”

林三酒垂下肩膀,长长吐了口气。“我听不懂,”她老老实实地说,“我现在最想知道一点,你愿意伸出援手吗?”

她指了指大巫女,问道:“你一定知道该怎么恢复被异质化的意识力,对不对?”

女娲望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像是从寒凉冰封之地,飘散起的白雾一样的风,并不为人间动容。

“我如果说我不知道呢?”她不慌不忙地问道。

林三酒一愣。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女娲近乎理所当然地笑了,答道:“没有人是。”

尽管理智上林三酒也明白,她却无法接受——有一瞬间,她几乎是恼怒地,涌起了不知多少反问和质问,好像女娲是在说谎,她必须要找出种种破绽、揭穿对方的谎言;然而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因为没有意义。

“大巫女不会得救”——女娲要说的,只是这样一句话。

可是,如果他们注定无法得救,女娲为什么还要来?

什么叫做“将出现在这里,所以就来了”?

林三酒脑子里乱嗡嗡的,不知怎么,被这一句话勾起了记忆。上一次在新游戏发布会遇见女娲时,对方似乎也说了类似的话……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情,我才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而是我将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所以此前此后才有这一系列变故。”

林三酒猛地一下抬起了头。

原来那么久之前的女娲,隔着时间,就已经把今夜解释给她听了。

“你……是因为你,”林三酒想要撑着地面站起来,手脚却发软打滑。“今夜的事情……是因为你才发生的?”

“我说过,因为我的存在,历史进程才会被影响,产生它的走向。所以你的说法,倒也不算错。”女娲看着她,语气几乎能令人误以为是温柔。

林三酒使劲闭上眼睛,回忆起了不久前的一幕幕——答案就浮在水面下,几个指尖探下去,就能捞起来。虚浮旋转的碎片,渐渐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

“我知道了。”

她终于喃喃地说:“因为你来了……所以府西罗才会对你动手。因为他对你动了手,他才发现了地下农场,发现了八头德。有了八头德,他才意识到,今夜就能把所有条件都满足了……所以他不愿再等一年了,今夜就要用我们的性命,打开世界之上的世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来了,在附近站了一会儿。是不是?”

女娲神色纹丝未动,好像这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当林三酒从地下农场里听见八头德广播时,她仅仅是意识到了,八头德广播具有一种覆盖现实的洗脑效力,正在反复说服着农场中的普通人——但是同样一道广播,听在府西罗耳里,却意味着他有办法满足第二个条件了:他今夜就能让林三酒一行人,相信世界之上的世界了。

“不过,他早动手晚动手,大概也没有区别。”

林三酒轻轻地苦笑了一声,说:“就算他与我们多相处一年,也不会因为那段时间里产生的情义,舍不得对我们下手。不如说,越亲近,我们就越注定会死,因为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执念。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放弃我的朋友一样。”

她抬起头,望着女娲,问道:“府西罗的执念,是幻觉吗?‘世界之上的世界’是真的吗?”

林三酒总觉得女娲手中掌握着世界上一切答案;但她从未想过,她有一天竟会看见女娲微微一怔的样子。

她从没有见过女娲露出如此接近于“人”的神色,仿佛一个少小离家漂泊多年的人,忽然在喃喃一句梦呓里,浮起了几分乡音。

女娲那一瞬间的神色——该怎么形容呢?

就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全神贯注地思考一个难题时,忽然被别人点了点肩膀,说“你看,天空就在你身后呢”。

即使一直知道天空在那里,女娲依旧一怔之下,转过了头。

“怎么了?”林三酒试探着问,“你……你也不知道吗?”

接近于人类的神色,像枯裂的碎块一样,从女娲身上纷纷落下去,重新露出了那一张似乎永远遥遥站在宇宙深处的面庞。

“对,”女娲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府西罗或许确实发现了世界之上的世界……与他产生了幻觉的可能性,同样大。这么一想,也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是。如果真有世界之上的世界,她也好想去看看。

林三酒出了几秒钟的神,嗤笑一声,低下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她看来是摆脱不掉八头德能力的影响了,生死攸关,居然还惦记着世界之上的世界。

“你总不是无缘无故来看我们死的吧?”她低声问。“你……你要怎么样才愿意帮我们一把?我……我没有可以抗衡他的力量。”

她是绞碎了骨头,才说完最后一句话的。

“如果你是指,我代替你与府西罗战斗,那是不会发生的。”女娲的声音,就像是轻轻伸入她头发里的指尖,冰凉地贴在她皮肤上。“到了我们这种级别,彼此几乎不会再动手了。我们之间再小的摩擦,都可能会撕裂一个世界。”

她顿了顿,问道:“你知道末日世界中,什么样的人更可能一步步长成强者么?”

林三酒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岔开了话题——然而女娲是他们所有人此时唯一一线活命的希望;哪怕只是为了让时间停滞得久一点点,她也要配合,便摇了摇头。

“天赋与运气,只是一个门槛。跨过门槛后,越偏执,越疯狂,越坚定的人,走得就越远,力量越容易产生质变。”

女娲说着,自嘲一般笑了起来,点了点自己。“你难道觉得我曾经就是一个正常人吗?”

林三酒愣愣地,再次摇摇头。

“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所有的力量,都用于追求一个理想,一个执念,一个人,或者一种状态了。所以一般来说,我们从不挡彼此的路。世界还够大,容得下我们几个人。”

难道女娲是来增加她的绝望的吗?

她远不及府西罗,难道是因为她的执着,输给了府西罗的执念?

林三酒坐在地上,仰头看了看身边静默无声的三个人——大巫女,皮娜,波西米亚;从泪水模糊的眼睛里往外看,好像只需要一点点幻觉,就能让她们重新鲜活灵动地说话,笑起来,朝自己伸出手。

如果像小孩一样嚎哭,就能让世界变成败退的大人,屈从于她的愿望,那就好了,是不是?

她仿佛发烧了一样,头脑昏沉混乱,嗓子干裂得哭不出声。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女娲站起了身,走到她面前。

“更何况,我为什么要救你呢?”她低声说,“你是一个聪明人。你想一想我毕生追逐证明的东西,就应该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与府西罗战斗,出手救下你们。”

女娲慢慢地,在林三酒面前蹲下了身。

仿佛空间被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扭曲了,女娲作为一切事物的重心与引力,将世界都弯折起来了。原本离得远的地方,更是被抛进了宇宙深处;最突出的、最接近的,是女娲不具有人类温度的面孔。

“我不会与他战斗。但是我可以给你提供一条生路。”

林三酒猛然抬起眼睛。

“我知道一处破绽,可以令他与枭西厄斯的认知产生混淆。他们本是同源,所以办得到。府西罗原本希望满足的条件,也就是你们的死亡,可以被替换成枭西厄斯用疫苗换来的‘信仰力’。但是我无法更改认知,只能替换。替换之后,府西罗会以同样的偏执,去实现枭西厄斯的计划。”

女娲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从没有像这一刻,如此平静,如此恐怖。

“这一次,我给你的是一个真正的选择题。你是选择地下农场中的普通人?还是选择船上的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