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一个下午的春游,好像就将众人给浸出了一层温暖甜蜜的小麦色;在大家谈笑、行动时,肌肤上总会闪烁起星星点点的,残留的阳光。
好像他们把沙滩与大海,也带进了Exodus一样。
林三酒还是第一次看见被晒深了肤色的季山青。如今的礼包笑起来时,牙齿更加白得好像堆雪一样耀眼,让她都想建议他以后多晒晒了;余渊一身刺青,肤色深一点浅一点好像差别也不太明显,倒是很让他有几分失落。
令人意外的是,晒完太阳以后最烦恼的人居然是元向西——他原本浑身上下都肤色苍白,作为鬼是晒也晒不黑的;可如今唯有一只左脚成了浅浅的蜂蜜色,两色泾渭分明,好像刷了一半的墙,受到了波西米亚一番尽情嘲笑。
一船人中,每一个都来自于不同的人类社会,但好像那些林三酒从未造访的、创造出她亲友的源头世界里,对于性别意识不约而同地都很淡。
当大家纷纷脱下外衣、跳进海水里的时候,最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来自现代世界的韩岁平——当女越从海浪里站起身,招手叫他也过去的时候,他差点把脑袋都埋进沙子里。
“都、都湿透了啊,”他结结巴巴地说,一眼也不肯看大家。“我、我就在这里看东西吧。”
“谁敢来偷我们?”女越站在海里吼道。
韩岁平没能坚持多久,最后还是被众人给一起拽进海里去了。考虑到他战力最一般,说“拽”也不大准确;只需黑泽忌一推,他就没有继续坐着的余地了。
“只是海边而已,”林三酒满足地说,“等燃料送来之后,我们可以去见识更奇妙、更少见的地方呢。”
府西罗那时刚从海里出来,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海水,肌肉轮廓上滑出了丝丝缕缕的流光;走在沙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他将湿透的头发拨向脑后,在林三酒身边坐下来,小声说:“……我很期待。”
就像任何一个去过海滩的人一样,哪怕他们是进化者,也在回船之后持续不断地在各种地方发现沙子;Exodus的走廊地板上,餐桌上,波西米亚的头发里……每一个人的鞋子都好像变成了次空间物品,连接着一片神秘的沙漠,因为永远有无穷无尽的沙子可以从鞋里倒出来。
“全部都给我去打扫卫生啊!”季山青一向有点洁癖,此时头发都立起来了,发怒道:“你们看看地毯都成什么样子了!”
“噢,离之君就不用了,”林三酒突然想起来,他大概是受不了这种烦琐杂事的,又找了个借口:“因为我……我找他有事。”
“姐姐,”季山青拉长了一张小脸,“你是不是也想逃避打扫卫生?”
好在礼包非常好哄——只要哄他的人是林三酒。她好言好语地保证了几句,就抚平了他的毛;她赶紧趁着沙莱斯把打扫工具送来之前,把府西罗给推出了门。
“其实没关系的,”
在二人一起走向观景平台的时候,府西罗低声说,“你不必特地这样照顾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嘛,对不对?”
“我正好也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林三酒没好意思直接承认下来,说:“离远一点,他们就听不到了。”
“不想让他们听见的话,哪怕我们坐在他们身旁交谈,也不会听见的。”府西罗平平淡淡地说。
……他确实有这个本事吧。
她的朋友中不乏一流进化者,但是面对府西罗时,并无意义。
“我不知有没有告诉过你,”林三酒沉吟着说,“楼琴……也就是鲨鱼系的首领,至今仍想要把枭西厄斯带回这个世界上。因为当初的人类农场,主要好像就是靠枭西厄斯的力量才建立起来的。如今你回来了,他还有可能再次出现么?”
府西罗摇了摇头。
“虽然枭西厄斯的出现,是连我也没有预料到的一个意外,但是我想,他不可能再出现了。”他想了想,解释道:“我认为,当初让他出现的契机,就是因为世界上存在着好些个‘身体管家’,却不存在一个身体管家的主人。就像是大自然会去填补真空一样,因为我不在了,才渐渐产生了枭西厄斯。
“当枭西厄斯诞生之后,他有了自我意识,那么就像所有的生物一样,第一本能都是求存。他绕过了我对离之君的封锁,能够用上我的能力了,他就开始不断地产生更多的身体管家,也是因为他希望让自己的存在更牢固,更强大。”
“他确实很强大……我现在想起来仍有阴影呢。”林三酒苦笑了一声。
府西罗安慰似的说:“别担心,就算他真的再次出现了,也不可能威胁到大家了。”
他说出“大家”二字时,自自然然,好像一架电梯,将林三酒半悬着的心给平平稳稳地重新放回了地上。说来奇怪,她尽管理智上什么都明白,却直到此时此刻,才突然真正意识到了府西罗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就连枭西厄斯,都只是他可以从桌面上轻轻扫掉的碎纸片。
“不过,他再怎么强大也好,也没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最初的‘府西罗’去了哪里。他大概也感觉到了,‘府西罗’如果从此以后再不出现,对他而言才是最理想的……”
“……也就是说,在枭西厄斯出现之后,他只是把‘离之君’给当成了一个普通的身体管家?然后,‘离之君’和其他身体管家一样,都被他一起召来了Karma博物馆?”林三酒小声说,“怪不得他跟我说,‘府西罗’早已消失了。”
这样一想也对,毕竟能力源头是府西罗;他做出的决定,借用他能力的枭西厄斯,自然没法破解。
“没错。大概也是一种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吧,他要把‘府西罗’这个名字彻底埋葬在越来越多的身体管家之中,让我真正消失在世界上。”
府西罗说到这儿,轻轻笑了一声。“如果在我沉睡之前,他就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我的话……或许我会答应他。”
“那么现在呢?你还是一样的感觉吗?”林三酒忍不住问道。
府西罗忽然在走廊中停下了。
当林三酒转身望着他的时候,他指了指脚下,带着一点恍惚似的,说:“这里……当皮娜说出‘府西罗’三个字的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里醒来的。那时,黑泽忌也像你一样,在那里停了下来。”
林三酒低头看了看自己站立的地方,又抬起了眼睛。
府西罗垂着的睫毛轻轻一颤,眼里好像一片凉湖,波折着早春寒泽的光。
“现在的我……有了一点点希望。”他低声说。
也不知道是因为得知了枭西厄斯不会再出现,她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还是听见府西罗“有了希望”,令林三酒感觉安心多了——当她在一两个小时以后,又一次在图书室里找到黑泽忌的时候,她的脚步都是轻快的;而且这一点,也被黑泽忌给听出来了。
黑泽忌依然坐在同一张单人沙发里,手中举着同一本书。他听见林三酒进门时,连头也没回地说:“你心情不错嘛。”
哪怕还没走近他,都能看出来他正皱着眉头,满面烦躁,仿佛想要警告手中的书小心一点似的。
这一次,林三酒就没有像上次一样,生出“不想看就别看了啊”的疑惑。
“你看到哪里了?”她站在沙发旁,低头扫了一眼书页。“不是说今天不看了,明天再看的吗?”
“第十二页,”黑泽忌用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说。“这么烦人的东西……我想早点看完。”
这话听在不知情的人耳里,恐怕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林三酒伸出了手。“介不介意给我翻一下看看?”
黑泽忌犹豫了一下。
他岂止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黑泽忌的眼里,一向就根本没有小节;别说是把书给她看一看了,把命随随便便地交到林三酒手上,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是此刻他却迟疑了几秒。
林三酒耐心地等着,手也依然伸着。
黑泽忌吐了口气,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终于啪一声将书合拢,放在了她的手里。“给你看看也好,”他低声说。“或许你能看出它是怎么回事。”
“上午我来找你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犯了一个错误。”
林三酒看了看封面,发现书名非常长,从左上角一个小字一个小字地一直紧密排列到了右下角,把整个封面占得满满的,一眼望过去,根本没法将整个书名收进眼底,只能看见一些零散的词,“道德哲学”,“实践历史”,“故事隐喻”……甚至不知道书名第一个字在哪里。
“什么错误?”黑泽忌好像卸下重担一样,往沙发深处里倚了进去。
“你在图书室里看书,我立刻理所当然地以为,你这本书是从这儿拿的。”
林三酒翻开书,没急着低头看,先环视了一圈房间,这才说:“直到我做三明治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每一个书架上都装得满满的,全是书,一点空隙都没有。这本书,是你自己带进来的啊。”
“对啊,”黑泽忌挑起一边眉毛,说:“本来也不是从这拿的,你问我一声不就知道了吗。”
林三酒想了想。
隔了一个“植入记忆”,所以黑泽忌不知道,从皮娜发现府西罗开始,到林三酒在图书室中找到他,其实中间不过是一个多小时而已。
她没说话,低头看了看手中书的第一章——第一句话里有至少五十个字,但是没有一个标点符号;从句里套着从句,定语连着定语,等她终于从干瘪枯燥的第一句话中挣扎着浮起来,重新喘上气的时候,还没等看到第二句话,就已经把第一句话的内容都给忘了。
……这样的书,他居然坚持读到了第十二页?毅力和精神力,都实在太强了。
在皮娜发现府西罗之前,黑泽忌身边根本没有这本书的影子。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却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这本书,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这本书是……离之君给你的,对不对?”林三酒问道。
黑泽忌“嗯”了一声。
“是啊,他好像还掉了眼泪,说有个东西忘记给我了。”他烦躁地使劲抓了抓头发,似乎恨不得能踢它一脚:“搞得好像这本书很重要一样,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想到是这么无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