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好笑了,乔元寺心想。

首先,她和这个世界都不需要被拯救,她不知道樱水岸在充什么英雄,为什么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其次,他难道还能把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恢复原状吗?抱着书,一个个地去敲人家门,像宣教的传教士一样把别人教育回来?

她被脑海中的画面逗得咯咯笑了几声,但笑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不见。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没那么好笑了,讪讪地坐回了浴缸里。

说起来,浴室还真是一个很适合囚禁人的地方。

她身下浴缸里铺了一张薄被充当垫子,晚上可以蜷起来睡觉;链子的长度又足以让她在需要的时候,迈步跨出浴缸,走到不远处的马桶上坐下;若是瓶装水喝完了,水池里的水也能用以维生。基本需要都能被照顾到,甚至要是愿意的话,她还能冲个澡。

她在浴室里翻来覆去、起起坐坐、敲墙踹管了两天之后——大概是两天,处于自然光线不佳、只能一直开灯的浴室里,很难判断具体过去了多久——乔元寺终于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起另一个问题了。

……为什么樱水岸不生她气,还要大费周章地救她?

可别说是对她有感情啊,她无动于衷地想。

他们二人相识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可能还不足一个月,说是为了她如何可就肉麻了——再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感情,不管同性异性,这种事情嘛,都是欲|望罢了。

有时她想得烦躁了,就会将脸摘下来透透气。那看起来是一张很柔软的面皮,但如果伸手去掐它,就会发现它其实在弹性里还带着一股硬韧感;这样戴上去之后,它才能还原出面部骨骼的起伏。

乔元寺举起自己的脸,从浴室小小窗户里透下来的一小束天光,正好点透了她的脸皮,将它映成了朦胧一团肉色的光。

人脸本来就没有必要一直长在脑袋上,对不对,脸是干嘛的,不就是给人看的吗,那不需要给人看的时候还一直长着,又不透气,不就是给自己添麻烦吗?需要的时候戴上,不需要的时候拿下来,这多灵活?

乔元寺认为,这根本就是人类一个了不起的进化。

樱水岸给她准备的东西挺充足,除了食物饮水卫生纸,甚至连替换衣物、枕头之类的都不缺;在浴室里浑浑噩噩过了几天,除了无聊一点,乔元寺都开始习惯了浴室生活了——毕竟在那些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里,很多人租的整个居住空间其实也就只有这么大。

这是变形人的又一大好处了:他们适应得特别快。

等着吧,樱水岸变形那天,他会知道自己帮了他一个大忙的。

只不过,当被囚禁的时间渐渐接近一个星期的时候,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几乎再也没有戴上脸的时候了——不夸张地说,假如她现在能用自己的牙撕开谁的皮肉泄愤,她一定毫不犹豫。

……樱水岸会不会赶不回来了?

他受到的感染不如自己在公园里遇袭时严重,如果什么也不干,大概两天以内会变形。如果他顽力抵抗,或许一周时间还能争取下来——问题在于,万一他在赶回来之前变形就完成了,那可糟糕了。

哪怕乔元寺自己现在都是变形人之一了,她也很清楚:指望一个变形人惦记着她、回来放她出去,那她恐怕就没有多少生路了。洗手台上摆着的那一堆食物总有吃完的时候,她要是想尽早从浴室里被放出去,还得靠那一个心中仍然记着她的樱水岸才行。

第十天,食物终于吃完了。

这期间里,乔元寺家门铃响过数次,大概是见她不去上班而来找她的同事;她在浴室里喊得嗓子都快撕裂开了,那几道门铃声仍然在半晌得不到回答之后停住了,房子里重归于沉寂。

第十四天,她虚弱得已经没有力气再骂了。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浴缸里,身体因为虚弱而软了下去,仿佛变成了一条快要流散开去的小河,连原本身下又硬又硌的池子都不觉得难受了。

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阵昏睡一阵清醒、望着窗户天光而度过的;最后的那点力气,她用来把脸戴上了。

万一樱水岸回来了,她还得靠这副脸博取他的同情……

这是乔元寺在模模糊糊昏睡过去之前,脑海里浮起的最后一个念头。

连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是当门口似乎响起了钥匙声的时候,竟然叫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茫然地望着白色瓷砖望了一会儿,才逐渐想起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等她清楚听见门被人推开后撞在墙上的那一声闷响,她登时又来了两分力气,从浴缸里撑起了半个身子。

门撞上墙后,似乎就没有再被关上了。

朝浴室径直走来的脚步声很慢,像是一步一步拖着走过来的。乔元寺抬头看看上方窗户,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了,黑漆漆的窗子外寂静得连一丝声息也没有。她朝门口转过头,全副精神都被那一步步慢慢拖来的脚步声给拽住了,松脱不得,越来越紧绷。

一个又高又单薄的黑衣人影,半垂着头走进了浴室里。

是樱水岸——还好,他终于回来放自己出去了,乔元寺登时松了口气。

他的头发散落下来,将他的面颊遮掩得隐隐约约,只是血红痕迹消失了,乍一看上去,就好像完全没有被感染过似的。樱水岸看了看一地狼籍的空包装纸,好像没有意识到食物已尽、她都饿得接近虚脱了,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慢慢走到浴缸旁边,在地垫上坐了下来。

乔元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怎么回事?他变形了吗?她有不少话想问,最想要的自然是食物;但是嘴巴张了张,却没能传递出一点声音。

“我离开你的第三个月时,”樱水岸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看浴缸,还是在看她的肩膀。他声音很低,叫乔元寺听着有点儿困难:“在西南方一个叫吉德的小城里落了脚。我那时心想,这种小地方,可能变形还没有扩散过来,我可以有几天清净日子。”

回忆这个干什么,她已经快要饿昏过去了。

这份焦躁愤怒,似乎反而给乔元寺注入了几分精力——她又爬起来一些,靠在浴缸上,终于声音干哑地说出了话:“吃的……给我……”

樱水岸稍稍抬起了头。那双原本清透的眼睛里,现在就像起了雪雾,从一点点凝固的蓝变成了一团翻涌绞动的灰,望着乔元寺时怔怔地一片茫然,就像一时没有认出她是谁。

他肯定是已经受影响了,变形过程应该仍然正在进行中——能拖这么久还没完成,也着实令人吃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才坚持下来的。

就跟没听见一样,樱水岸没有从戒指里拿吃的。与其说是他要故意饿着她,不如说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乔元寺说了话。

回忆才开了个头,他的思绪就忽然断了,飘去了其他的地方;他悠悠地想了一会儿,忽然从接不上的地方开始继续说道:“你那个笔记本……我一直带在身上,看了好几次。”

嗯?

“那都是你想跟我说的话,只是你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朝浴缸里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乔元寺的脸;但那只又薄又苍白的手只是越过了她的面颊,“哗啦”一响,乔元寺手腕上的链子顿时消失了。

“最后一点点的你把那些话写下来了。写下来一句,你就消失一点。你写完之后,这一个人,”他看着乔元寺说,“……她把你想说的话背了下来。我蛮高兴的,因为她至少将那些话以声音的形式说出来了一次。”

现在少了链子,她也跑不动了。乔元寺咳了两声,知道自己不把他的废话听完,恐怕是不会有东西吃的;她心中一丝感触也没有,为了人身安全着想,却还是尽量做出了一副悲戚戚的神色,吸了吸鼻子,说:“你……”

“气味太大了,是吧。”

樱水岸微微蜷起身子,肩膀松松地垂下来,将头抵在浴缸边上。他满头凌乱卷曲的黑发衬在白瓷上,仿佛在等待她伸手摸一摸似的。

乔元寺没伸手。

她怕自己沾一手血。

从正面看,樱水岸好像哪儿也没受伤,可是浴室里的血腥气已经浓得让人觉得呛鼻了。她抬起头,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

地板上一条被拖拽进来的血河,扭曲着跟在樱水岸身后,好像那些大量的、被丢失的血,仍旧不甘心地在寻找返回他体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