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文字库里的文字,分成两种。
第一种,专门用于创造游戏,也只能用于创造游戏。它们数量庞大,取之不尽,写在“纸”上时,就像小说家写作一样,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有些游戏里被吸收、被文字化的人,就会变成一个词典里的人名,写下来自动变成全套的——比如说“白聪”这个人名,包括了“男,身高一米七五”等等讯息,毕竟它本身就是一个人。
第二种,却是专门给游戏创造者用的。
他们叫出来的“蝗虫”,“死”,“牢笼”之类的字眼,与更多的同类文字一块儿,全部单独存放在另一个清单里;需要用上哪一个,就把哪一个叫出来。与第一种文字不同,这些可以被叫到身边的文字,却是有数量限制的,有的字词甚至只有一套——你这头把“自由”叫出来了,别人那儿就少了“自由”两个字。
“很多人不懂,以为叫出来的文字只能影响自己,那么去研究它干什么?他们对于这张清单的认识就是,哦,有防护性文字,有监视型文字,够了。”张师摇了摇头,仿佛很遗憾似的,“此言差矣!他们想得还是不够深呐。”
也是,人人都想得深了,「威」「权」二字怎么能轮得到你。
林三酒知道这个念头十分大不敬,当它浮起来时也隐隐有点不舒服,仿佛亵渎了一个什么形象——然而奇妙之处在于,她一面感觉张师受到了冒犯,一面又不怎么真正在乎。
话说回来,当初余渊曾下判断说,他们不能叫出“天下无敌”,然后真的变成天下无敌——那时他下此判断的基础是,为了不让游戏创造者自相残杀,这种对他们本身武力的积极影响,肯定是有限制的。如今一看,很可能那张清单里压根就没准备“武艺超群”之类的文字。
想起余渊,林三酒心里微微揪住了一点儿。
曾经的同道,在转眼间就成了对立阵营的人,即使她无法像张师希望的那样提起敌人就充满仇恨,遗憾、失落也总是难免的。
在她走神时,张师仍旧在继续说话,说着说着看了她一眼:“……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在听。”
“我刚才说什么了?”
林三酒沉默了一下,侧耳等着意老师的声音出现。潜意识会为她捕捉住张师的话,她对此并不担心——然而等了两秒,应该传来意老师声音之处,空**而寂静。
意老师呢?
“你怎么这时候还不专心?”张师立刻批评道,“你还想不想做事了,不想做也行,你出门就可以被其他人弄死。我告诉你——”
等等,意、意老师呢?
“你在遇见我之前,那叫什么状态?一个人垂死挣扎!孤零零的,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她……她脑海里是有一个意老师的吧?
林三酒怔怔望着张师,把他接下来长篇累牍一番教训听进了耳朵里,心中慢慢狐疑着不确定起来。余渊是敌对阵营的人,不算;这么说,她之前一直是一个人的话,意老师显然就不存在了。
她关于意老师的记忆……其实是想象么?
“我再重复一次,”张师的口气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们接下来的行动计划,跟第二种文字息息相关。”
林三酒觉得自己就像是大梦一场忽然醒来,发现自己奇妙旅行中的旅伴并不存在一样。现实就是石灰岩,缺乏颜色,无聊,且沉重。对于张师的计划,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却不得不装作很积极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们现在应该都穿上了防护性文字,所以你出去了,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张师沉吟着说,“他们此前没有穿,是因为这么多个月下来,风平浪静,我们彼此都不能对彼此下手,早已经形成了一种虚假的安宁。现在你一来,他们的危机意识肯定上来了,不看见你的尸体,恐怕没人会脱下防护性文字。”
“我有办法变成一个尸体的样子,非常逼真。”林三酒立刻说道。她总觉得这口气不太像自己,但是又确实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这感觉,就像是早上起床后一站直,发现双脚换成了另一个人的。
“哦?”
只需对方一个字,林三酒就忙活起来了。她忙掏出了【cosplay爱好者今天拜访了殡仪馆】,详细给他解释了一遍用法,还主动展示了几个死相——尽管她也隐约知道,她为之添砖加瓦的计划,最后很可能与她毫无关系,受益人根本就不会是她。
对于这个物品的效果,张师又惊讶,又满意。
“你稀奇古怪的东西倒是不少,”他慈祥地说,“我看这个很好嘛,谁看了都会信以为真。不过有一点,即使他们看见了你的尸体,也未必会马上就解除文字保护。很可能等个一阵子啊,哪天洗澡的时候才顺手解除了啊……我可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这倒是。林三酒也跟着一起皱起眉头,好像很伤脑筋——因为她没有不跟着伤脑筋的选择。二人在沉默中思考了一会儿,张师的目光忽然在那个已经转回去的屏幕上一扫,“嗯?”了一声。
“这俩人怎么冲这儿来了?”他有几分讶然,把屏幕又转回来给她看。
林三酒心中一跳,果然看见屏幕上的两个黑白人影正往一条走廊深处走,看着应该就是通往张师房间的路。余渊微微落后半步,爱伦坡一边走一边侧头与他说话,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声音也逐渐从门外走廊上响了起来,仿佛是一截被抽离错置了的配音。
“……我的消息可靠,没错的,她就是进这个房间了。她好像装成了一个游戏创造者的样子,我估计她也以为你死了呢。”爱伦坡的声音从模糊至清晰,直至门外时才停下了脚步,“诶?这门开着啊。”
房间内,张师与林三酒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点没了主意。
余渊很显然是来找她的……林三酒在心里默默地想。要是意老师还在就好了,她还能商量——那真的是她的想象吗?
被那一小团意识力挡住的门,此时仍旧微微地开了一条缝。
林三酒在脑海中仔细转了转这个念头。眼前有两个事实,一是她有意识力;二是意老师不存在——这不对——她想到这儿时,目光恰好扫过张师背后的文字,就像大脑被打了一下似的,立即又释然了。其实这二者之间不存在矛盾,谁规定了有意识力就一定代表会有意老师?张师都说了,她之前就是一个人的,张师都不信,还信谁?
张师当时没有把门关上,是因为他要让其他人以为屋里出了变故,所以屋主——也就是他自己,连关门的余暇都没有了。他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上了门,而且还是半路上忽然转弯的余渊与爱伦坡二人,一时间盯着门口的方向,面色铁青。
“是……爱伦坡吗?”
这个声音细细弱弱、从嗓子眼里传出来的问题,刚一出张师的口,林三酒就被惊得一颤。她赶忙回头一看,发现他已经站起来了,正牵着背后两个巨大文字一步步往旁边一堵墙后走,每一步都落得十分小心,轻轻的声响迅速被吞没进了地毯里。很快,他就把自己和自己身后的巨大文字,都藏在了第二堵墙后,从门厅里压根瞧不见他。
“诶,你、你没事吧?”爱伦坡被吓了一跳,“我听说——”
“是的,”张师还是用同一把黄鼠狼快要咽气了似的嗓音说,“那个女的……她……”
一边说,他一边冲林三酒使了个眼色,又用口型慢慢说了几个字:“躲起来。”
林三酒四下一看,实在躲无可躲,干脆转到了办公桌后,一矮身蹲下了。那个屏幕此时背冲着她,荧光在屏幕四周上亮起微微一圈白。她犹豫了一下,无声地伸出手,慢慢将它朝自己转了过来。
“她伪装成了第九个游戏创造者对吧,”爱伦坡说,脚下一时犹豫着不进屋。“我听说——”
“是,幸好我反应快……我昏了过去,现在才刚醒,那女人也不见了。”张师慢慢地说,这声音还真像是受了伤再撑着说话。“她的手段太厉害了,她竟然能够利用我的……我的……”
“利用你的什么?”爱伦坡急迫地问道。
张师叹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的时候,林三酒才刚刚抽回了放在电脑上的手,差一点就被他给捉了个正着;张师显然观察力不行,没有留意到屏幕又转了个圈,只用口型嘱咐她:“等我信号,攻击。”
“你先进来,把门关上,”张师吩咐道,“我怕她再杀个回马枪。”
爱伦坡登时慌慌张张应了一声好。在他拉着余渊进屋的时候,张师气息虚弱地说:“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但是……我身上的防护性文字一下子全部收紧了,勒得我似乎连肋骨都断了两根。我心脏都要炸开了,差点被活活攥死啊。”
林三酒登时明白了——然而张师的命令却还没有下来,她也只好一声不出继续在桌后等着。
爱伦坡走进来了,听声音在四下转圈张望。“真的?”
“我当时立马就把防护文字收起来了,直到现在也没叫出来。”张师躲在第二堵墙后,轻声说。“你不信,你看看。”
是的……林三酒低低地吸了口气。
她在电脑上摸索时,发现此时第二种文字清单里,有两套防护性文字。这说明,除了小恶魔死掉之后,没有了主人的那一套之外,张师把自己的防护性文字也给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