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是什么样的人, 天下间再没有比傅归宜更清楚的。
先不说他是如何心狠手黑把北蛮搅得腥风血雨,支离破碎,连刚出生的幼婴都能面不改色地利用, 让北蛮太子与三皇子自相残杀。
单说他回南陵稳固地位后,立刻提出要进行改革, 打破世家门阀举荐官员制度, 采用公平的科举制遴选得用的人。
此一项提出来, 完全动摇了那些勋贵的根基,他们趁裴璟还没有只手遮天, 花重金买凶刺杀他。
傅归宜觉得那段时间是他暗卫生涯中最黑暗,最劳累的时刻。
毫不夸张地说,十天内裴璟最多遭遇四次刺杀, 三次投毒和两次鸿门宴。
用九死一生来形容绝不为过。
即便是这样,也仍未能阻挡他想要变革的心。
谁拦他, 他杀谁。
谁阻他, 他灭谁。
那段时间杀的人,甚至比选出来的还要多。
连他都动摇了, 有次还问裴璟为什么不一点点来, 举荐制和科举制同时进行, 缓和矛盾。
他的回答是,这样只会让科举制变得毫无意义。
只要举荐制一直存在,就会有人想走偏门歧路而非靠自身努力,甚至那些由科举制选上来的人也会被腐蚀。
有了轻松的途径, 谁会选择更难的路。
而且他没有时间去一点点改变,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后来的结果也验证裴璟的预测。
南陵虽有一段时间的混乱与职位空缺, 但很快被那些有才华却无处施展的能人志士补上, 他们等待多年终于有机会一展抱负。
千里马不常有, 伯乐更难得。
这群千里马成为了裴璟往后征伐北蛮最重要的助力,他们前仆后继,他们不惧生死。
镇南王那日告诉傅归宜,有了傅家,裴璟只是加快攻下北蛮的速度。
他不会把命运和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傅归宜还知道,在他提出要征伐北蛮那日,当即有数十个御史大夫死谏阻拦,他们血溅当场也未能让裴璟眉头皱一下。
傅归宜看着他一脸冷漠地说着厚葬二字。
无论多少人劝他,甚至有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都质疑他的决定。
裴璟丝毫不动摇,一人之力抵抗千军万马。
选举制的好处立即体现出来,他们背后没有世家门阀支撑,即便心里不服不赞同,也会切实执行裴璟的每一个命令。
桩桩件件都体现他是一个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轻言放弃的人。
只要他不死,就一定要做到得到。
这次他如此爽快地走人,傅归宜并不觉得是件好事。
果然,他的后招来了。
裴璟以为国殇为由,要求天下百姓三年内嫁娶事宜必须提交户部登记,审核批准后方能简单行事。
换言之,三年内天下的嫁娶都得裴璟说了算。
傅归宜冷眼看着公文上的白纸黑字,最末端有裴璟的御批。
他就差指名道姓地说,傅归荑别想嫁给其他人。
这才是傅归宜认识的裴璟。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傅归宜过了十五元宵节后,才把这件事说给傅归荑听,话里话外都在暗讽裴璟。
“他根本没想过真正还你自由,你瞧瞧这嚣张的字,明摆着说他最多只能等三年。”
傅归荑扫了眼公文上面的字,字正方圆,她没瞧出嚣张,更像是一封郑重的保证。
裴璟保证三年内绝对遵守诺言,不会打扰她的生活。
三年后,他会继续等着她的决定。
“我也不想嫁人。”傅归荑安抚哥哥:“嫁了人就要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说不准还得替丈夫张罗妾室。我习惯当男人了,不习惯做这些。”
那场乌龙婚礼最后不了了之,也是从这件事中让傅归荑发现了邓意对自己的心思。
她不想耽误邓意,找了个机会与他说清楚,自己对他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傅归荑对他的话到今日仍记忆犹新。
“大小姐,如今也懂什么是男女之情了。”
邓意的脸色闪过伤心,不甘,嫉恨,最后化作她熟悉的温和笑意。
“邓意能陪你长大,我已无憾。”
次日,邓意便向镇南王辞行。
苍云九州横跨东西,镇南王府位于最中间的第五城,邓意自请去最西边,远离南陵皇宫的那座边城镇守。
镇南王同意了,他正式将邓意收为义子,不改名记入族谱。
邓意离开时没有通知任何人。
傅归荑听说后默然不语,他需要时间放下。
自己能做的,就是不去打扰他。
傅归荑打趣道:“哥哥这么想把我嫁出去,是不是嫌我在家惹人烦了?”
傅归宜笑骂:“说什么胡话,我是怕到时候他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你甩不掉。”
他站起身道:“也罢,总不能因为他就盲婚哑嫁。若是你有喜欢的人便告诉我,到时候我去南陵京城偷偷溜进户部帮你盖章。”
傅归荑笑着说好。
转眼过完正月。
镇南王见傅归宜对苍云九州的事务悉数了解,也逐渐上手,转头便写了封折子请求将爵位传给儿子。
裴璟接到折子后没有为难,还送了一份厚礼给新上任的镇南王。
“他一定是在咒我。”傅归宜跟妹妹抱怨:“有谁接替爵位,庆贺的人送来一车一车药的。他是在暗示说我脑子有病,药不能停?”
傅归荑帮他出主意:“那你回他几匹上了年纪的马。”
傅归宜满意地点头。
连同老马送去的,还有老牛。
意喻裴璟不要总想着老牛吃嫩草。
很快,傅归宜明白过来那些从南陵京都运过来的药材不是给他的,是给傅归荑的。
某日,从南陵京都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经常给傅归荑看诊的太医,另一个是素霖。
太医说他已经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自己一生未娶,茕茕孑立。有幸在南陵皇宫得知苍云九州有许多他未曾涉猎的医术,故而慕名前来学习。
“老朽姓张,请镇南王看在我与大小姐有旧的份上照拂一二。”
傅归宜心道这不就是裴璟派来的探子,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傅归荑的身体情况他最清楚不过,先把他的方子套出来,再把人打发走。
张大夫似乎并没有想做裴璟耳目的打算,他替傅归荑把了脉,写了方子,便大大方方离开。
还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再回来重新诊脉,调整药方。
傅归宜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欣然同意。还给予张大夫一块镇南王府的令牌,若在苍云九州范围内遇见什么摆不平的事,拿这块令牌去当地的府衙即可。
张大夫也没推辞,收下谢过。
另一个是素霖。
“我已经到出宫的年龄,家人都死于北蛮人手里,无处可去。听闻大小姐在苍云九州还缺个使唤的人,若您不嫌弃,我想寻个庇护之所。”
傅归宜拒绝了。
素霖是东宫掌事女官,她怎么可能没地方去,裴璟没了他,安插眼线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
素霖也没纠缠,只是在城内一处小屋住下。
傅归宜找人日日夜夜盯着她,想看看裴璟又在耍什么花招。
傅归宜上任后,利用暗卫的力量,和父亲两人一同找出了当年泄露他们隐匿地点的奸细,是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
因为嫉妒镇南王的才能,故意一路上留下记号让北蛮人找了过来,迫使傅归宜与家人分离数十年。
做了这件事后他心虚不敢再冒头,暗中潜伏着,装作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直到这次兄妹两身份互换被他抓到了把柄,他偷偷写了一封信送往南陵京都被傅归宜截获。
信中说了两兄妹偷龙转凤一事,状告镇南王故意以嫡女代替嫡子上京,心存不轨,意欲谋反。
傅归宜看了后都气笑了。若真是让裴璟拿到这封信,他指不定要怎么阴阳怪气自己是个废物,有本事回苍云九州,没本事护住傅归荑。
他们顺藤摸瓜查出这桩旧事,最后找了个罪名,处决了他。
一年春去秋来,眨眼而过。
傅归宜在父亲的帮衬与指点下,已经能够独自承担所有的事情。
他们一家人还给兄妹两个共同庆祝十九岁的生辰。
傅归宜送了妹妹自己亲手制作的长弓,虽然不如逐月弓华贵精美,但胜在轻便小巧,还能折叠携带,傅归荑很喜欢。
傅归荑送了哥哥自己亲手种的枇杷,这一年她忽然喜欢上了种果树。
在镇南王府一隅,种有橘树,桃树,梨树,枇杷树,芭蕉树……
她也不管到底适不适合苍云九州的气候,想到什么就种什么。
傅归宜含泪吃下去,看着满满一筐枇杷,他大方地分了一半给父亲,美曰其名好东西一起分享。
老镇南王也含泪吃下去。
无他,傅归荑实在没什么种植天赋,上个月下的油桃每一个又涩又苦,这次的枇杷也不负众望的酸出天际。
然而她难得有一个兴趣爱好,大伙都非常给面子吃完了。
这一年,他们还陆陆续续收到傅归荑种的很多水果,父子两高兴到好几次两人不约而同都趁夜去将树上的果子连夜摘干净丢出去。
“到底是土有问题,还是苗有问题。”傅归宜语气慎重,像在探讨什么国家大事一般。他手上小心地用剪刀剪下隐藏在叶片后又硬又绿的果,已经长在外面的不能摘,会被傅归荑看出来。
老镇南王叹了口气,“是我们舌头有问题。”
说完毫不犹豫摘了葡萄苗上的花,坚决不能让它长出来。
南陵皇宫。
裴璟面不改色地吃下从苍云九州送来的橘子。
因为还没有成熟,送过来的时候硬邦邦的。
空气中酸涩的味道让站在裴璟三尺外的赵清都忍不住变了脸。
赵清小心翼翼问需不需要吃点什么蜜饯之类的缓一缓,裴璟表示不需要。
过了一会,宫人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药汁苦黑。
裴璟等温度稍降,一饮而尽。
夜里,沐浴更衣后他站在铜镜面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两鬓的雪白又渐渐染成青黑,他悄然松了口气。
又一年新春,镇南王完全卸下重担,打算带着妻子云游四海,看一看这盛世山河。
老镇南王本来还想把傅归荑捎上来个全家游,主要是能让她离开镇南王府,傅归宜好趁机把她园子里东西都换一轮。
她放心不下自己的树苗,拒绝了。
老镇南王递给儿子一个同情的眼神,笑容满面拉着妻子离开,并说会在两人生辰前赶回来。
兄妹两送别二人。
傅归宜默默决定今晚上去把那棵枇杷树砍了,再谎称是风太大折断的。
作者有话说:
傅归宜:倒油我是专业的。
裴璟:你最懂我?哪有老婆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