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州远比垣陵要热闹上不少, 相比于上京,这里多商贾,所以往来交错的游人更多, 此时又是初夏, 无论是想着前来消暑还是观景的人不绝。
芜州地处江南, 热闹与上京并不类似,即便此时已经下了晚,坊市之间也是热烈的吆喝声,多的是富甲一方的商户在哪个铺子里为博美人一笑, 豪掷千金。
川柏在之前几日在芜州置办了宅院,是街巷闹中取静的一块地, 纵然他们也只是暂且在芜州落脚,也是一处极为僻静雅致的院落。
即便是看上去不显,但是内中却是别有洞天, 处处彰显匠心巧思。
傅怀砚其实并没有准备这么快就对叶氏动手, 毕竟虽然傅玮脑子不太好使, 但是容妃与叶父却很会审时度势, 这段时日处处都小心谨慎,对家中子弟严加管束, 生怕在这个时候刚巧碰到了新帝的霉头。
之前王氏抄家流放的事情,朝中不是没有人求情的,况且又是太后的母族, 这么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氏族,在上京屹立多年,其中根基不可谓不深, 却还是没逃得过个抄家的命。
所以自从新帝登基以来, 不少氏族在心中暗道显帝崩殂, 上京恐怕也要随之变天,怀着这种心思,哪里再敢造次,皆是夹着尾巴做人。
傅玮以为在江南动些手脚,足够隐蔽,他也可以在上京高枕无忧。
还真是天真。
傅怀砚坐在圈椅之上,手中的檀珠手持在指间随意地把玩了几下,有点儿懒散地听着川柏的话。
“芜州刺史高阳寻常喜好去坊间的烟花地,除此以外,最喜好去的地方就是位于平康坊的千金台,千金台乃是芜州境内最大的赌坊,就算是在整个江南地带,也是数一数二的热闹,往来的富商多的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不过其中鱼龙混杂,高阳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只怕多半会前往单独的隔间之中,未必可以蹲守到。”
川柏的声音平淡无波,“是以陛下若是想尽快查案的话,前往高阳寻常去的烟花地,遇到他的可能性会更为大一些。”
傅怀砚拨弄檀珠的手指顿了下,“只不过区区一个芜州刺史与叶氏,哪里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他稍微顿了下,“况且,杳杳会吃味。”
川柏沉默了很久。
然后才握拳抵唇低咳一声,很快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妥,很快就抱拳应声道:“陛下所言极是。”
……
在前往千金台的马车之中,傅怀砚低眼看着明楹,缓声道:“这次前来芜州,明面的身份是姑苏境内的荣县谢氏次子谢熔。这户从前是盐商,后来却因为连着数年没有拿到盐引而落寞了,现在在荣县中做些布帛与纺织的生意,因为前些时日的一场变故,谢熔离开了谢家,带着妻子不知所踪。”
“谢熔是家中次子,兄长从小备受关爱,珠玉在前,所以谢熔不怎么被家中重视,又因为从小就家道中落,是以一直都郁郁不得志,家中大半的生意也都是由兄长在管,并没有多少谢熔能插手的余地。”
“而这场变故,则是因为谢熔发现了一处产盐地。他想凭借这个消息,得到盐引,而盐引一向都是富商之中都千金难求的东西。他早前就听闻,姑苏刺史是清正不阿之辈,所以谢熔才想到前来芜州,前来与芜州刺史高阳做这庄交易。”
他简单讲了一下现在这个身份大概的意图。
产盐地自然是假的,不过只是诓骗芜州刺史高阳的一个借口罢了。
明楹想了一下,“若是芜州刺史与叶氏的确依靠贩卖私盐敛财的话,那么得知这么一处未被朝廷发现的产盐地,必然会想要占为己有。一块产盐地就已经敛财无数,若是两处皆为己有的话,更是一笔庞大的数额。这么大的一件事,芜州刺史毕竟也只是为人走狗,未必敢做这样的主,所以势必要前往上京知会叶氏,到时候无论来的人是谁,都足以证明叶氏必然是怀有异心。”
“所以皇兄假借这个理由,只因为产盐地这个条件,是芜州刺史绝对拒绝不了的筹码。”
傅怀砚轻笑了声。
“杳杳很聪明。”
分明只是一句夸赞,可是从他带笑的尾音之中,却带着一点儿似有若无的绮色。
傅怀砚很快又慢条斯理地开口:“而杳杳这次的身份,自然是谢熔的妻子江氏。这位江氏对谢熔一见倾心,自幼就心向往之,情根深种。”
明楹自然听得出来他话中的调侃。
她低了低眼,然后很快又抬起眼看他,没有接他方才的话,只问道:“皇兄,那真正的谢熔在哪里?若他回到姑苏境内的荣县,芜州刺史的人前去荣县查探虚实,很容易就会发现端倪。”
傅怀砚将手撑在车厢中,解释道:“真正的谢熔是因为犯了事不敢告知家中,在沧州被逮,现在正在沧州牢狱之中。”
毕竟是手握大权的金鳞卫做事,自然不可能有所疏漏。
户籍,路引都已经一一准备齐全。
明楹其实并不意外,只轻声应了一声。
傅怀砚方才很快地解释完,然后在此时欺身靠近了一些,声音懒散之中,带着一点儿笑。
“不过杳杳方才有句话倒是有所疏漏。”
“嗯?”
傅怀砚扣住她的手腕很轻地捏了一下。
“不应当是皇兄。”他稍稍低眼,“按照现在的身份,杳杳应当唤我——”
“夫君。”
*
入了夜,平康坊就彻夜灯火通明,这里大大小小的赌坊遍布,但是其中最负盛名的还是千金台。
千金台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执掌无人知晓,只是这千金台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得名,却是芜州城内广为流传的一桩轶事。
听闻从前有一位从广陵前来的富商,是做布匹生意的,在整个江南地带都是数得上名号的富裕,家中祖上还是皇商,此行前来芜州,原是想着在这里挑几个瘦马带回家中,谁知却在平康坊内的赌场中散尽家财,一夜输尽全部身家。
就连在广陵的宅邸都被输掉,用来抵债。
家中良田美妾皆为他人家财,一夜之间就变了天,广陵城中再无这号人物。
这位富商从此一落千丈,从前的那些好友知己皆避他如蛇蝎,最后结局无人得知,多半也是个潦倒终身的下场,而这桩散尽家财的轶事却是广为流传,这家赌坊也多了个千金台的名号。
千金手中过,但在赌场之中,也的确不过只是过眼云烟。
翻手之际,就可以是满身家当。
可能来之前,身无长物,满身萧索,家徒四壁,从这里出去以后,就摇身一变,坐拥万贯家财。
也可能在前往千金台前,是曾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阔绰,却在一夜之间皆化为他人口中笑料,分文皆无。
此时入了夜,千金台中吆喝声,嬉笑声,甚至还有嚎哭之声不绝。
其中大多人面上皆是满面红光,无论是年纪尚轻的小郎君,还是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商贾,身处赌坊之中面上都带着些类似的兴奋。
赌上了瘾的,昼夜宿在这里的也有不少,千金台涉猎极广,博戏,樗蒲,双陆各类玩法都有涉及。
“不是我说,就赌这么点钱,拿出来都嫌丢人!来都来了,不得赌把大的,你现在来那么一把,你那娘老子日后哪里还需要做活计供你到那广陵去赶考?赌大,这把必然是大!”
“一,一千两!”有人惊喝,“……一千两赌小!”
“张兄你家那位母夜叉今日居然也能放你出来赌钱?你这输得裤衩子都快没了,你家那位不得扒了你的皮!前阵子你那外室不是被发现了吗,这段时日正在风口上呢,你居然还敢来这千金台?”
那位大抵是被唤作张兄的男子面色通红,面色几近带着疯狂地看着木盅中的骰子,“这把若是小,今日就能赢了两千两,家中那婆娘哪里敢说我一句不是!少给爷说些丧气话,这把若是赢了,她以后哪里敢在爷面前耍威风!”
“小……小!”
旁边嬉笑声不少。
即将开盘,庄家瞧着那边还有些犹豫买大买小的人,将银钱从一边又挪到另一边,喝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
许多目光都聚集在庄家手中的木盅上。
其中有些是全副身家的孤注一掷,也有只是信手为之的消遣。
傅怀砚与明楹一同出现在赌场之中的时候,靠近门口处的一桌玩樗蒲的郎君倏然瞧见这生面孔,手中拿着投子的郎君一时有些愣住,就连投子都掉落在地。
他倏然回神,忙不迭地将投子拾回放到桌上。
接应的小厮瞧见两位生面孔,也不敢怠慢,芜州往来多豪绅,即便这个公子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是若是个豪绅世家出身的话,出手阔绰的也是比比皆是。
小厮点头哈腰地问傅怀砚道:“公子这是来什么局?”
“闲来无事,消遣几局。”傅怀砚语调有点儿散漫,“双陆和樗蒲太耗时间了,寻常事多,现在也没这个性子,可有什么能快点儿打发时间的局?”
傅怀砚寻常的时候看上去淡漠,一贯都是带着些不近人情的疏离,此时被赌场之中明亮的光照着,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态,眉梢间的淡漠敛起,带着些千金手中过的倦怠,倒是像极上京城中走街串巷,流连风月场的纨绔子弟。
小厮见惯了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算是这芜州城的刺史都是这千金台的常客,但是此时对上这位少年郎的时候,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带着点怵。
但是具体说是怵什么,他又形容不出来。
小厮愣了会神,很快就为傅怀砚介绍道:“咱们这千金台是芜州城内的第一大赌坊,公子想要玩什么的都有,若是想要简单些的,那就是赌大小,单双,若是公子喜欢热闹些的,投壶和斗鸡不在咱们这一层,要顺着楼梯往上走。若是公子喜欢雅兴些的,弈棋在隔间,用那屏风挡着,不会让旁人的热闹扰了清净去。”
傅怀砚听着好似有些兴致缺缺,信步往前走。
分明是处于这往来喧嚣的赌场之中,但是气质却又与这周遭截然不同,带着些许难以得见的矜贵,即便是身处这样的销金窟,豪绅高官都要掂量掂量的地方,也是闲庭信步犹如自家庭院。
让人不由地在心中暗自揣摩这个人的身份。
也不知晓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当真有些底气。
千金台之中时常有生面孔,但是生面孔却又生得年轻非常,相貌出挑的却实在是不多。
尤其是身边还跟着一位相貌同样出挑的女郎。
有人觑着这女郎的长相,心中不由暗自揣摩了一下。
现今新帝已经即位,听闻是个不好女色的,若是从前先帝还在,花鸟使之风盛行,只怕凭着这位女郎的相貌,芜州刺史还能凭借此稳压在金陵与姑苏两大刺史之上。
傅怀砚目光随意地在众多赌局之上扫过。
随后稍稍低眼问明楹道:“想赌什么?”
明楹对于博-彩一向都知之甚少,从前也只是在很小的时候,看过家中人打过双陆,至多就只会弈棋。
但是对于这种野棋,她未必可以稳赢。
明楹看着他,很轻地摇了摇头。
她才做出反应,那边庄家就已经开盘,三个骰子上分别是一,五,五。
是大。
围在赌桌旁的人面色各异,随后又是一阵嘈杂。
有人怒喝,有人咒骂,有人哭泣,还有人狂喜。
“张兄啊张兄,你这运气着实是有些不行啊!趁着现在还没到了亥时,赶紧回去吧,你那婆娘若是知晓你将家中备着给你那冲哥儿娶媳妇的钱都赌没了,恐怕是不得安生!”
被唤作张兄的男子面色怔怔,不敢置信地看着骰子上的数字,面上带着后知后觉的害怕。
“出老千!一定是你们这群挨千刀的出老千了!”
旁边一千两压了小的富商觑着庄家手下的三个骰子,搂着旁边的美人,笑语道:“一千两打了水漂。但为了萍儿今日尽兴,也算不得什么。”
也有人收到了不少银钱,凑够了前去赶考的路费,就此收手,心满意足地收着银钱离开。
领着明楹与傅怀砚的小厮瞧着他们对着这边注视许久,连忙殷勤道:“公子与姑娘不知晓呢,这是咱们千金台赌得最大的,排场也大,不比双陆那些还需废些脑子,有些技巧,这个啊,就是命。”
“命好的,就此飞黄腾达的有,命不好的,就此穷困潦倒的也不在少数。”
小厮对着明楹与傅怀砚点头哈腰,“但是小的瞧着两位,就知晓这两位必然是个富贵命,赌了这个,想来也是贵上加贵,贵不可言呐。”
商户最爱听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吉祥话,即便是原本没什么赌的心思,这个时候也难免想着花点小钱消遣一把。
博-彩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是是食髓知味。
难以收手。
傅怀砚随手把玩了自己手中的檀珠手持,看着往来的人神色各异,低眼看着明楹问道:“赌么?”
既然是来了赌场,自然是要赌一两把来试试的,明楹知晓他们现在来这里是要引起高阳的注意,双陆和弈棋毕竟只是几个人之间的博弈,自然没有这赌大小的阵仗大。
她点了点头。
傅怀砚手中的手持随意的划过。
这里往来都是赌徒,大多都是带着为人所见的狂热,他反倒有点儿置身事外的淡漠,却又因为面上的似笑非笑,带着些纨绔子弟独有的对于声色犬马的倦怠。
傅怀砚低眼问明楹,“赌大赌小?”
反正也只是随意地赌一把,明楹并没有什么犹豫,“赌小吧。”
傅怀砚并没有急着应声,只是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自己手中的佛陀檀珠,周身上下都是置身十丈软红却又超脱其中的意味。
明楹见他好似在思忖什么,踌躇了一会,想着傅怀砚方才或许是没听清,只能轻声唤他道:“……夫君?”
傅怀砚在此时倏然抬眼,与她对视。
明亮的赌坊之中,往来嘈杂声众多,他的下颔线条清晰而流畅,此时稍微一笑,恰如上京街头鲜衣怒马的五陵少年郎。
居然是在诈她。
傅怀砚手指在赌桌之上很轻地叩了一下,川柏悄然出现,将银票递到傅怀砚的手中。
他抬手将银票放在赌桌之上,瘦削的手指在银票上压了一下,然后轻描淡写地开口。
“一万两,赌小。”
作者有话说:
傅狗:老婆太主动了怎么办(苦恼)
杳杳:两个字,让男人为我花一万两。
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