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殿中此时燃着昏黄的灯光, 显帝坐在鎏金龙椅之上,面色阴沉如水。

他掩住口鼻狠狠咳嗽了几下,用巾帕擦拭了唇畔, 听着身边李福贵的禀告, 目光之中更是难掩怒色, 干枯的手指狠狠攥住一旁的龙头扶手,沙哑着嗓子道:“这个……孽子,实在是胆大包天!”

李福贵连忙在旁为显帝顺气,悄声安慰道:“可不是么。太子殿下实在是有些太过妄为了些, 哪有身为臣子,直接越过了陛下去, 一声不吭地就将一个氏族抄了家,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抄家暂且不说,抄家抄来的钱财, 还有其中人的处理, 全然由他一人决定, 没有丝毫让显帝插手的意思。

即便是面上不是傀儡皇帝, 实际上也与傀儡皇帝并无什么差别。

显帝掩唇又狠狠地咳嗽起来,整个殿中都是沉重的咳嗽声响, 充斥在殿中。

显帝沉疴已久,过了这个冬日,也丝毫都没有见好。

他竭力扶住扶手, 稳住身形,沙哑着嗓子问道:“李福贵。朕这身子,太医院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

太医院那群人精怎么可能敢说真话, 至多就是让陛下将将养着身子, 勿要过多操劳。

这些话翻过来覆过去的说, 教人听得耳朵上都起了茧子了。

李福贵手在显帝背后为他顺着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下,宽慰道:“医正那边自然是说陛下得以长命百岁,陛下有真龙之气护着,哪能当真亏损,自是无碍,这段时日稍微修养调理些,等到当真入了夏,日头好起来,自然就无事了。”

显帝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他手指在扶手上磨了磨,转而问道:“太子怎么还没有前来明宣殿?这是想着抗旨不成?”

李福贵心下打了个突,随后笑道:“太子殿下估摸着是路上稍微耽搁了些,陛下莫要着急,奴婢再去让人去问问。”

李福贵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内仕尖细的嗓音。

“陛下,太子殿下在殿外求见。”

显帝又低低咳嗽了几声,一时没有应声,过了许久,大概是觉得晾得也够久了,才慢悠悠地启唇道:“宣他进来。”

殿中寂静片刻,随后出现低低的跫音。

傅怀砚踏着平缓的步伐从殿外走进,姿态疏朗,站在显帝面前,稍稍躬身,语气平淡地与面前的显帝道:“儿臣参见父皇。”

显帝冷哼一声,将方才放到自己面前的折子丢在傅怀砚面前的地上,“太子原来还知晓朕是你的父皇,王氏的折子现今已经到了明宣殿了,朕居然也只是才知晓这个消息,谁人见了不要说一句太子殿下手眼通天。”

傅怀砚笑了一声,“父皇意在擢升王骞,既是意见相左,那么即便是知晓,也不过是扰了父皇清净罢了。”

显帝不过就是擢升一个人而已,谁知晓傅怀砚居然顺着摸出王氏贪墨和豢养私兵的事情,这京中的氏族哪有几个手上没有些事情的,真要查,哪里查不出来。

不如说是王氏犯了他的忌讳,这才被连根拔起。

现在木已成舟,即便是王氏族人得以豁免,现在伤了根基,日后恐怕也是不成气候。

显帝心知肚明,他到底是为了谁。

而且这番,说是查了王氏族内的事情,但实则是在警醒。

显帝眉头皱起,刚想说话,殿外突然又传来通报的声音。

“陛下……太后娘娘在殿外求见。”

太后礼佛已有许久,常年与佛龛为伴,几乎不再处理宫中的事务,此番突然出现在明宣殿外,确实是少见。

但是显帝却知晓太后现今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王氏是太后的母族,现在王氏上下的生死都捏在傅怀砚一个人手中,想着前来求情自是寻常。

只是……

显帝犹疑地瞧了瞧傅怀砚,清了一下嗓子,对着旁边的李福贵道:“让太后先行回去,朕与太子现今还有些要事,之后朕亲自前往长诏宫中向太后赔罪。”

太后现在前来明宣殿,显然也是不知晓傅怀砚现在还在这里,若是知晓了,也未必会在这个时候前来。

李福贵应是,刚行了一步,傅怀砚手中的檀珠突然滑落至自己的手中,他看着稍微有点儿懒散,垂着眼瞳把玩着檀珠,轻声对李福贵道:“李公公。”

他似笑非笑,“宫中上下向来以孝悌为先,太后娘娘年事已高,现今却还是从长诏宫中赶来明宣殿,想来是有什么要事,怎么能让太后娘娘因为孤这个晚辈而空等在殿外,实在是于理不合。”

傅怀砚手中的檀珠握定,“宣。”

李福贵左右为难,方才迟疑的时候,大概是殿外的内仕有些拦不住,殿前传来太后有些苍老的嗓音:“哀家倒是看看,到底有谁敢拦着哀家。”

“圣上怕不是忘了之前应允哀家的事情,现下才不过几日,骞儿升官一事尚且没有着落不谈,现今整个王氏都要被抄,圣上今……”

太后身着用料考究的缁衣,面色焦急地从殿外走进,待看清此时殿中的境况的时候,才将将噤声,未尽的话意生生咽了回去。

太后噤声了片刻,才对上傅怀砚道:“……太子也在。”

傅怀砚随意地笑笑,只对太后道:“皇祖母。”

太后不理事务已久,潜心礼佛,素来不管宫外的事情,现今出来,自是因为这段时日被抄家的王氏,乃是自己的母族。

所以纵然是已经许久都没有再处理宫中的事情,今日也实在是有些坐不住,想着前来明宣殿好好问问清楚,王氏犯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太后握了握自己手中的帕子,竭力让自己的气息沉静下来。

片刻后,她转向站在一旁,看着颇有些闲散的傅怀砚,“哀家今日既然前来,就不在这里多绕什么弯子了。太子应当知晓哀家今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前来,哀家忝受太子殿下一声皇祖母,还望太子殿下今日能好好同哀家说清楚。”

京中氏族不在少数,王氏虽然犯事,但是氏族之中所做的阴私事自然也是不在少数,她想问的,是傅怀砚为什么今日要拿王氏开刀。

便真是意在杀鸡儆猴,这毕竟是太后母族,怎么也应当考量几分。

傅怀砚面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即便是听到近乎是质问的言语,也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变色,只是语气随意地道:“皇祖母是想问王氏的事情?”

“王氏贪墨在先,豢养私兵在后,按照当朝律例,理应收缴家财,流放三千里。”

他手中分明拿的是象征着慈悲的檀珠,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是谈不上是慈悲。

太后闻言,看着这个与自己并谈不上是熟络的孙子,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她手上套着精致的护甲,厉声道:“太子说的这些,京中氏族所做也不在少数,真要拿在台面上说,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太子今日拿王氏开刀,哀家作为王氏女,也是受你一声皇祖母,太子下手之前,就未想过其中渊源?”

显帝在旁,欲言又止。

李福贵也大概是知晓其中缘由,看了看此时的太后,额头上隐隐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

傅怀砚姿态疏朗地把玩着手中的檀珠,他眼睑稍微敛了下,看着太后姿态悲怆的模样,不知道为何,唇畔稍抬。

“皇祖母是想着孤放过王氏一马?”

太后其实并不是显帝生母,而是继后,与显帝尚且不算是有几分真情,与这个孙子也只是明面上稍微过得去而已,谈不上是什么熟络。

听到傅怀砚这般说话,她迟疑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傅怀砚拨过一颗檀珠,顿了一会儿,随后看向太后,倒是没回这句话,只缓声问道:“皇祖母知晓父皇当初为什么执意要擢升您的侄儿王骞吗?”

太后闻言,手中的帕子倏然掉落在地上。

她有点儿愣怔地瞧了瞧坐在龙椅之上的显帝,又看了看傅怀砚。

显帝为什么力排众议要擢升王骞,自然没有什么人比太后要更为清楚一些。

她即便是在这种境地倒也没有多少慌乱,对着傅怀砚道:“官场升迁,自是因为资历出挑,品行过人。与是不是哀家的侄子,是不是出身王氏,并无什么关联。”

太后虔心礼佛,甚少出宫,却恰好与明楹一见如故,直言对当初的明峥多有感慨,想着让这位从前的明氏孤女认回明氏。

明楹在当晚留宿长诏宫,隔日王氏嫡系王骞擢升。

没有人比傅怀砚更知道其中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些事情,傅怀砚只不过是不想让明楹知道,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计较。

太后为了王氏与显帝交易,这些阴私的事情,他隐而丽嘉不发,却从来都没打算,就这样算了。

什么事情都可以算了,但是关于明楹的,却从来都不可能。

“是么。”傅怀砚笑笑,将手持带回到自己的腕骨之上,“有些事情,孤没有提起,但是并不代表孤没有计较。”

“现在,皇祖母知晓孤这么多氏族都没选,偏偏只选了王氏开刀了吗?”

*

明楹晚间想了许久,想着今日早间川柏的话,还是有点儿犹豫。

她自认也并未学过什么岐黄之术,自然比不得太医院之中的医正,但是想到川柏那时面色实在是认真,却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傅怀砚身上的伤势。

她坐在榻边许久,原本准备歇息不再想这些的时候,手指却又突然摸到了放在一边的那本小册子。

上面疏朗的字像极他本人,甚至此时还弥漫着一点儿淡淡的檀香味。

她看着上面的字迹,手指微不可见地蜷缩起,想到自己昨日为他上药的时候,他分明伤得那般重,却也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

这些细微的感触原本不应当在这个时候被想起,却又不合时宜地占据她全部的思绪。

她总觉得,傅怀砚今日既然是这样说了,便当真不会让医正换药。

原本傅怀砚到底是怎么想,的确也与明楹并无什么关系,只是她此刻抱着被衾,却又实在不免想起了他那日实在说得上是狰狞的伤势。

她翻来覆去,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看到冷清的月色下,枝上的梨花簌簌而落。

明楹撑起身子,坐在榻边。

无论怎么说,他的确帮过自己很多次,况且这伤……可能也与自己有点儿关系,至少前去看看,若当真只是一句玩笑话,再回殿就是。

她做了决定一向都很少会再过多思虑,现下做好了决定,就披上了外衫,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悄然无声地出了殿。

春芜殿前的甬道此时并无任何人,明楹披着外衫,很快就到了东宫殿外。

一直到看到东宫上下的灯火的时候,明楹还是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实在是谈不上是理智,她向来都很少会做出这样不清醒的事情,大概是近来被扰了心绪,所以现下才会这般进退两难。

实在是不应当。

她站在东宫殿外,思虑了一会儿,寝衣内的手轻轻攥了攥,看着檐下的铃铛,刚准备折返回殿的时候,川柏却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明楹的面前。

他依然是一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到明楹也并无过多的诧异,只是躬身对她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在殿内等您许久了。”

此时的东宫寝殿内灯火未熄,虽然已经时近夤夜,傅怀砚也依然姿态懒散地坐在小榻上,指尖拿着一枚莹润的黑子。

与他如玉般的手指相衬,愈发显得手指修长瘦削。

他听到殿门处的动静,稍稍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明楹。

“杳杳。”傅怀砚撑着下颔,“过来。”

作者有话说:

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