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剪西窗烛(第一更)

山上有风来。那寒凉的风越过围墙,吹动禅寺庭院内的松柏枝叶,抖落苍翠的枝叶上残存的雪。雪沫子簌簌落下来,又被风裹挟起来,吹送过来,细细碎碎地落进梨本英男的脖领子里。

大雪都未必有多冷,可是偏就这样细碎的雪沫子带来猝不及防的寒冷。那冷沿着梨本英男的脊背迅速滑开去,让梨本英男控制不住地一个哆嗦。

那感觉,正像是面对眼前少年那看似吊儿郎当、实则薄如刀锋的笑容。

梨本英男冷冷笑起来。也好,兰泉两个耳光彻底扇醒了他的迷梦。这世上的美少年多了,纵然没人比得上兰泉的清透凛冽,但是他也犯不着自己找抽?

尤其,兰泉是当着全体梨本家的家臣,以及山田组成员,甚至还有受邀前来观礼的其他贵宾的面来扇他?

两个耳光事小,颜面扫地事大?

若有一天,他将兰泉推下家主之位,恐怕还会有人旧事重提,说起今天兰泉给他的这两个耳光?——那時,他将如何自处,又将何以服众?

“好,好?”梨本英男敛尽笑容,上前一步,狠狠凝注兰泉,“第三代家主,好?”

梨本英男说“好”,本是愤恨之语。孰料还没等他说出下面想要说的狠话来,兰泉抢先一笑,伸手拍了拍梨本英男的肩头,故作长辈般慈祥地笑眯眯,“乖~~,挨了打,你就要知道改过。这才是好孩子。”

“你?”梨本英男真是要气疯了?兰泉还真拿他自己当家长,而拿他梨本英男当小孩儿了啊?

兰泉却没工夫搭理梨本英男的吹胡子瞪眼睛,径直走到梨本英男背后站着的喽啰面前,长眸眯起,冷冷含笑,“虽然你们跟在英男身边,但是别忘了你们终究都是梨本家的人?我今儿的话放在这儿,日后如果你们谁再胆敢狐假虎威,不敬本家、不敬主母,到時候你们领受的将不止是两个耳光这样简单?”

一众喽啰全都噤若寒蝉。刚刚随着英男冲进山门来的時候还一个个凶神恶煞状,此時却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目光晦暗下去。

兰泉的话说得很明白:纵然是梨本英男,他都当着众人的面抽了大嘴巴子,你们这些小喽啰就更别想蹬鼻子上脸?

“听见了吗?”兰泉说完,缓缓扬起下颌。

傲气凛然。

“听见了。”一众喽啰都被兰泉的气场压住,讷讷着低声回答。

“嗯?”兰泉眯起眼睛来,凤目里一丝含光迸射,“你们都没吃饱么?还是——白白生为男儿身,说话却是个娘们儿腔?”

一众喽啰都是一哆嗦,急忙整肃而立,深深鞠躬,大声齐喊,“听——见——了?”

兰泉满意点头,转眸瞄了一眼满脸灰暗的梨本英男,继而呲牙一笑,“乖。果然都是英男调.教出来的兄弟,都跟英男一样乖。”

梨本英男一副要疯了的样子,兰泉却没心情去关怀英男的喜怒,转身狂然一笑,跑回李淑兰身边去,昂然站在石阶上,笑眯眯望李淑兰,“奶奶,孙儿这样处置,可得当?”

“家主英明。”李淑兰含笑颔首,当着众人的面,已是全然托付的神情。纵然下面的众人不懂,李淑兰自己又如何不明白兰泉方才所为的用意?兰泉方才抽英男耳光、呵斥兰泉手下不敬,其实都是在为她出一口恶气?

那孩子,虽然此時被她扶上了家主之位,但是与英男比起来,因为隔着血缘的关系,明明自己的根基还未稳定,竟然只为了给她出口气,竟然敢这样当众打掉了英男的嚣张气焰?倘若换了他人定然会面上与英男和颜悦色,以求安抚,这世上有几人有这孩子凛冽的勇气与狂情?

李淑兰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兰泉颔首下去,正是承情。

兰泉含笑再度走下台阶,走到英男面前。英男一颤,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岂知兰泉这次非但不是打人,反而伸胳膊搂住英男的肩膀,做兄弟亲昵状,“英男,我知道你忙。再忙也要叙天伦。每个周末回来吃饭,不许拒绝哦~~”

众人看着都是傻眼,刚刚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此時勾肩搭背,倒真的像是一对好兄弟。

此前外界传言再度袭上那些人心头。英男少主是gay,而据说他心仪的对象正是这位三代家主。难道刚刚就是人家小两口的打情骂俏?

兰泉一边跟英男勾肩搭背地说话,不時还冒出,“疼不疼啊”、“我帮你冷敷啊”之类的肉麻之语。在说话的过程里,兰泉眸光似乎不经意从众人面上掠过,满意地看见众人面上的惊疑目光。

他要的,正是这效果。

也不能白白让梨本英男为他钟情一场啊,他得利用上。让梨本家人全部分不清他与英男之间的关系,这才是最好的惑敌之计。

中国东北。山区。茂密的森林里白雪皑皑。

有马车远远掠过桦树林而来。近了才看清,那马儿拉着的不是普通的马车,而是雪滑犁。雪滑犁在雪上轻快前行,雪滑犁上坐着个男子。穿羊皮大棉袄,头戴狗皮翻毛的棉帽子。那装扮乍一看上去,像是《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

滑犁向树林中去,那男子甩起大鞭子,鞭子在半空中清亮地一声响鞭,脆生生地让人心里透着爽。

雪滑犁前方,就在雪地上,猛然蹿起一个黄.色的身影,脚步轻灵地掠过雪地而去,跑进更密的山林中去。

雪滑犁上的男子笑起来。那是一只被他的响鞭惊动了的狍子。男子以手扮作猎枪的模样,眯起一只眼睛来瞄准,口中轻喊着“啪——”

当然没有飞出的子弹,只有男子自己的笑声。如果手里真的有一把猎枪,那只狍子此時早已是他的猎物。狍子皮鲜美无比,他可以腌成肉干给弄棋当零食;弄棋下棋的時候最喜欢一边享受胜利的快乐,一边口里嚼着零食的美味。狍子皮可以做成很棒的皮衣和褥垫,轻暖薄软,可以给弄棋随身带着,为她驱寒防潮。

想起弄棋,滑犁上的男子终究敛尽笑意,轻轻叹息一声。

正是明寒。

明寒忙完了赫图阿拉的事情,便启程来了东北林区,一呆就是数月。对外他说去寻找行踪飘忽不定的弄棋,却没人知道他根本与弄棋越走越远。弄棋身在西南的香格里拉,而他却在东北的老林区。正是地北天南。

此時的他只能努力警告自己,暂時不要想弄棋。

林区上网不方便,手机信号也是時断時续,所以他已经很久没能跟弄棋联络。最近的一封mail,已经都是一个月之前的。弄棋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在整件事没有完成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离开这片林区。

老马识途,马儿自己停在了一片雪地上。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根本就看不出那片雪地下头有个地窖。马儿是因为来了太多次,于是记住了位置。

明寒跳下马车来走进地窖去。几个男子正在忙碌,明寒将成品拿过来看,深深点头,“干得好?”

回程的马车上,明寒扯了块桦树皮在嘴里轻轻吹着。想起长春之行前,族长将他叫去,说过的那番话,“咱们生为主子生,死为主子死。虽然当年动乱,宣统爷自己个儿都忘了咱们的存在,但是咱们在主子面前发下的誓言却不能丢。主子一天不给示下,咱们就一天不能坏了祖宗的规矩。”

那天祖宗的灵位前烛火摇曳,族长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些工匠如果你想用,那就得在祖宗灵位前磕头承了这份家业。因为那些工匠可不是咱们家自己的工人,那是祖祖辈辈给主子服务的,咱们不可擅自调动。只有你承了这份家业,肩上担起咱们给主子的那个诺言来,你才能用主子的人去干事儿。”

明寒几番犹豫,终究在祖宗灵位前叩下头去。

其实時代变迁了,他终究比家里的长辈要幸运些。家里前几代长辈接受这个家业,还都依照从前太监的例,净身了的;他终究不用,只是他要郑重发誓,这辈子绝不结婚……t7sh。

回程的马车走的很慢,明寒来時的欢快仿佛被大雪掩埋。

他怎么可能放弃对弄棋的感情?可是他又如何能为了儿女私情而不去做这件事?两相权衡,他只能忍痛担下更重要的责任……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時。他与弄棋,今生还有共剪西窗烛的缘分么?

。而他们明家延续了百年的这个承诺,终究还有没有机会可以卸下责任?他自己的命运,还有没有可能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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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继续,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