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三方角力

成都,蜀王府,尽管朝廷并不承认朱的任何爵位,但这位从不知什么叫冒天下大不惟的蜀中军阀仍然自称蜀王,并且强迫蜀中数十郡的军民也这样称呼他:蜀王千岁。

若胆敢有妄议者,一律以造反之罪予以处决,三年来,朱在蜀中只做了两件事情,毫无节制地收刮钱粮,然后用收刮的钱粮进行扩军。

尽管蜀中自古富庶,但在朱的横征暴敛下,百姓的生活日益困苦,再加上军纪不肃,军人抢夺大户、强奸女人之事时有发生。

朱滔也不时从长安写信来劝他,让他注意长远发展,但朱从不理会这些,他在意的是军队数量和钱粮囤积,蜀中不过是他夺取大唐的跳板,按照他的理论,当从军成为百姓唯一的生存之路时,他的士兵就会源源不断而来,事实上也是这样,从军成了蜀中唯一不用为吃饭而发愁的职业,短短三年时间,朱的军队就膨胀到了四十万。

不过前年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朱损失惨重,他派部将李纳率二十万大军攻下汉中,可最后回来的只有十万人马,李纳被裴俊策反,成为了汉中节度使。

这件事不仅严重动摇了朱家军的军心,也使朱对部下产生的不信任感,随后他在军中实行大规模的清洗,所有平时有不满言论的军官都被扣上不忠的罪名,或抓或杀,几乎一半人都被牵连,直到渝州兵马使刘潜被逼得举兵造反。朱才渐渐收手。

无独有偶。就当朱准备再一次大肆扩军之时,他却发现了一个更为不妙的情况,蜀中财源已经枯竭,不仅如此,三年来逃入汉中、陇右、关中的百姓竟有数十万户,仅逃亡陇右一地地百姓就达二十万户,百万人以上。

内忧和外患无疑使朱地景况雪上加霜,为了摆脱不利的局面。朱决定走扩张之路,他的目光便直接投向了陇右,从宣仁六年初,他就派了大量的细作前往陇右收集情报,得到的消息却令他大为惊讶。陇右竟成了一块富得流油的肥肉。就在这时。细作再次传来消息,张焕倾十五万大军征讨吐蕃。

一向记仇不记恩的朱由此忽然想到了当年张焕曾经偷袭过他的蜀中。

和所有地士大夫一样,朱也有一个自己的书房,书房最大的特点是宽大,房间就不必说了,五六间每间都足以容纳百人的房间连为一体,每个房间里都摆满了一屋架簇新的书。倒颇有点象现代地阅览室。在他地主书房里,一张宽大地案桌足足有一丈长。上面放置着笔墨纸砚,当然,朱是从不提笔的。

和书房一样宽大的还有朱的身躯,如果再让张焕站在朱面前,他未必还能认出这位昔日的老朋友,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朱的身子就如肥皂泡一样吹大了,足足横宽了两倍有余。

此时,在书房里除了这位蜀王外,还有一个朱最信任地幕僚,叫做齐禄,关中人,此人长了一张马脸,身子精瘦,仿佛风一吹便倒下似地,尽管瘦弱,但他却诡计多端,自称小孔明。

对于朱欲趁张焕西征之际夺取陇右,齐禄是完全赞成,他主管蜀中政务,蜀中已经被朱糟蹋得不成样,今年南面一带又遭了水灾,若不向外扩张,他的三十万大军恐怕就难以养活了,至于趁张焕西征夺他地基业会被天下人非议,齐禄和朱一样,是丝毫不把这些虚名放在心上,要紧的是陇右的富庶,以解他燃眉之急。

“王爷想过没有,若拿下陇右,大唐的西部江山便完全归我们所有,有蜀中的战略纵深,又有陇右扼住长安大门,那时王爷就完全可以建立一代帝业。”

躺在一张软榻上的朱得意地笑了,脸上的肥肉突突地抖了起来,他忽然想到一事,一摆手恨恨道:“称帝是必然的,可老子第一个要灭的就是李纳那混蛋,竟敢背叛于我,亏我还把妹子嫁给他。”

齐禄眼珠一转,嘿嘿地阴笑道:“我倒有一计,可以一箭双雕!既得陇右,又可除掉李纳。”

朱大喜,连忙坐了起来,“我就知道先生必然不会让我失望,快快说来,什么一箭双雕之计?”

“很简单,我听说汉中今年大旱,李纳的军粮也出了问题,想必他现在也在焦头烂额,如果王爷此时和他和解,命他配合我们进攻陇右,事后约好,他拿金城三郡,我们则取河湟,如此一来,汉中不就空了吗?”

“不错!不错!”朱连声赞叹,“果然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这样一来,即使拿不下陇右,我们也可以夺取汉中。”

他沉思一下又问道:“我就怕李纳不肯出兵,而且他若反过来进攻成都怎么办?”

齐禄笑着摇了摇头,“不会,那李纳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就不信他不垂涎陇右这块肥肉,只要王爷让他看到我们拿下陇右的决心,他就一定会伺机而出,至于反攻成都,王爷大可不必担心,只要我们只要在阳平关到剑阁一线布下重兵防守,他就进不了蜀中。”

“好!”朱双手一击拳,毅然下定了决心,“当年张焕偷袭我蜀中,来而不往,非礼也!”

九月中,蜀中兵力出现异动,朱逐步向江油一带增兵,十天以后,江油的屯兵已达二十万人,朱命族弟朱凤阁率二万军守成都,又命另一个族弟朱若喜悄然率六万军屯兵剑门,准备偷袭汉中。

他本人则亲自赶赴江油,与此同时。朱将其最心爱的小妾送给汉中李纳。向他表示和解的诚意,并提议两家共取陇右,以黄河为界划河而治,深为钱粮所困扰的汉中节度使李纳在思量再三后,决定出兵八万,配合朱地出兵计划。

巴蜀地初秋和陇右的晴朗明媚完全不同,和秋天连在一起的是阴郁而潮湿的天气,还有一种不自然的绿色-烦闷的、不断的雨水的产物——雾气。象一层薄薄地丝网似的笼罩在原野和田垅之上。

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季节里,三五亲朋好友聚会是最让人惬意之事,从九月份起,一直冷清的成都各大酒楼也开始生意好转,大部分酒楼每天都能维持五成左右的上座。

在成都驷马桥附近地望江酒楼生意也明显好转。不时有一群群地食客进出酒楼。望江酒楼已有百年历史。在成都属于中上规模,它地东家不明,据说是朱军中的一名高级将领,或许正是因为它背景硬实,望江酒楼鲜有匪兵的骚扰,具体负责经营酒楼的掌柜姓钱,不到四十岁。十分精明能干。

这天中午。酒楼里人声鼎沸,一名身着黑衣的食客悠闲地走进了酒楼。他瞥了正在一楼帐台结账的钱掌柜一眼,两人目光一触,会意地交换一个眼色,黑衣人便消失在一楼嘈杂的人群之中。

约一刻钟后,黑衣人出现在了酒楼后面地过道里,见左右无人,他迅速闪进了一间小屋,接连穿过几扇门,最后走进了一间密室。

密室里钱掌柜早已等候多时,两人没有寒暄,黑衣人直接取出一卷纸递给掌柜,“这是二万留守军队地布防图。”

说完,他又取出一叠厚厚的资料,推给了掌柜,“这是朱凤阁地全部资料。”

掌柜始终一言不发,他十分熟练地将情报卷好装进一只橙色的鸽管中,又从桌上的檀木匣中取出一张飞票递给了黑衣人道:“这里是二万贯钱,上面命令要在五日内得到朱二十万大军各部的兵力强弱对比以及兵种结构,若钱不够可再加,但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到这份情报。”

黑衣食客迅速估量一下难道,便默默地点了点头,将两万贯飞票收好,从一道小门出去了,很快,三羽鸽子振翅向遥远的陇右飞去。

张焕出兵河西已经近二十天,朝廷里始终对此事保持着沉默,无论是兵部、内阁还是中书省,甚至御史台,没有一个人对此事发表公开评论,没有人赞赏他为国收复失地,也没有人弹劾他擅自出兵河西,沉默就是对这种矛盾心理的最好的注脚,不过这种沉默在九月十八日那一天还是被打破了。

一大早,位于崇仁坊的国子监大门四开,三千名国子监士子从门内涌出,他们情绪激昂,脸上洋溢着对收复故土的期望,拉着巨大的横幅,浩浩****向朱雀大街开去。

支持陇右节度使张使君收复河西故土!;朝廷不应沉默!;收复河西绝不是唐军最后的目标!等等煽动性的血红大字充斥着标语横幅,长安市民先是怔愕,随即开始有人主动加入,在士子们巨大热情的鼓舞下,越来越多的长安百姓被士子们的爱国热情所感染,涌入队伍,尤其是在长安求学待考的各地士子更是闻讯从各个角落赶来,队伍行到朱雀大街上时,已经壮大到了二十万人,声势浩大,呼喊声响彻天地。

失去西域一直是大唐人心中最深最痛的伤,三年前收复河湟的欢乐和失去武威的痛苦一直压抑在人们内心,今天,唐军向河西发兵的消息,将压抑了三年的期盼一齐点燃了。

一路之上,源源不断的人群自发地涌入队伍,当队伍在朱雀门前停下时,铺天盖地的人群俨如大河奔流,延绵到十里之外,超过了四十万人,一种多年未有的热情使长安城彻底沸腾了。

在强大的民意压力面前,朝廷终于打破了沉默,右相裴俊首先表态,支持河西节度使张焕为收复河西的出兵。并紧急调三十万石太仓米为西征军军粮。随即户部、兵部、御史台等朝廷权力机构也相继表示支持出兵河西,但就是这样,和火一样热情的民意相比,朝廷的态度依然表现得相当暧昧,其他六个内阁大臣、甚至太后崔小芙在内,都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

大明宫紫辰阁,自从崔寓让出右相之位后,这里便成为崔小芙处理朝务地地方。作为支持裴俊为右相地交易,崔小芙已经不仅可以列席内阁会议,还有权御览重大朝廷和地方政务,虽然作为太后她没有权力直接批驳,但她可以通过内阁来影响重大决策的出台。

仅就权力而言。她现在的确超过了先帝李系。但如果她不能列席内阁会议。那她的地位与李系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她实际权力的获得,还是当年崔圆让步的结果。

就在朱雀门前数十万百姓集会支持张焕的同一时刻,一辆马车在数百名侍卫的护送下在紫辰阁高高地台阶上停驻了,大唐右相裴俊随即从马车里出来,他整了整衣冠,大步向台阶上走去。

现在在大明宫内值勤的士兵已经换成了千牛卫。当年风头强劲的金吾卫已逐渐衰落。整个长安城只有三千名金吾士兵,主要驻防在兴庆宫、东市、平康坊以及宣阳坊等几个和崔家关系密切的城坊内。其余全是千牛卫的天下,甚至长安属县也大半由千牛卫驻防。

这是实力失衡后地必然,就连崔寓所担任地门下侍中也失去了原来地封驳之权,按照权力平衡原则,中书省所下发的诏书,必须要由门下省审核,门下不同意可以涂改后归还重发,一百多年来,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制衡一直就没有被打破,甚至崔圆为右相时,裴俊依然掌握着封驳大权。

但三年前裴俊为右相后,却没有将封驳权交给崔寓,而是略略改变了程序,将门下省所辖的给事中一职调为政事堂直管,如果政事堂可称为董事会的话,那这个给事中就是董事会执行秘书,有了这么一个常驻机构,中书省的诏书就直接发给政事堂,由给事中进行审阅,若重要便召开内阁会议,若不重要,就直接下发给六部九寺执行,从而绕过了门下省,名义上是加强内阁的权力,实际上是完全架空了左相之权。

不仅如此,这个给事中其实还架空了内阁,事情是否交由内阁讨论,完全由给事中这个五品小官决定,而这个给事中地担任者正是裴俊地次子裴明耀。一个小小的五品官便精彩地演绎了四两拨千斤地深刻含意,裴俊权术的高明便在于此。

门下省失去了封驳权,崔寓的左相之位也就属于虚职,曾经大权在握的崔家也由此没落得只剩下对兵部、大理寺等几个部寺的控制了。

按照权力重新分配的结果,仅就尚书省六部而言,裴俊控制着吏、户、礼三部;楚行水掌握刑部,崔寓控制兵部;还有一个工部被王昂掌握,李勉则掌握了御史台的监察权,至于没落的韦谔和新锐朱滔则仅仅以内阁成员的身份参加重大国事的讨论。

这一连串政局变化的最大特点便是裴俊大权独揽,打破了从前七大世家的权力平衡。

裴俊走进紫辰阁,向一名当值宦官拱拱手笑道:“请禀报太后,裴俊求见。”

和武人执政的不同之处便是裴俊没有直接闯入崔小芙的朝房,而是恭敬地在等候区等待崔小芙的召见,尽管这只是个形式,但士大夫出生的裴相国对于礼、贤二字的理解是深入其心的。

片刻,内殿深处传来了宦官高亢的声音,“太后召裴相国觐见!”

裴俊迅速在小宦官的引导下走进了崔小芙的朝房,房间里十分温暖,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这间朝房也就是原来李系的御书房所改,把李系所喜爱的物品都去除了,换成崔小芙常用的个人摆设,尤其是桌案上的一只高颈花瓶里插着一束芬芳的桂花,显示着这个房间主人女性温柔的一面。

崔小芙正在看一份陈留刺史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上诉朝廷淮北崔庆功断了江淮地漕运,陈留已半月不见运送钱粮地船只到来。

这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件。关中地区人口众多。又驻扎有二十余万大军,同时朝廷还要调拨粮食给大唐各地赈灾,钱粮缺口巨大,是以数十年来对漕运一直便极为依赖。

崔庆功占领淮北之初对漕运也并没有干涉,但就在上月他第三次上书朝廷要求取代韦谔兵部尚书一职并入内阁被拒绝后,中断漕运的事件便发生了。

这件事裴俊已经命令裴明耀下发了召开内阁会议的通知,就在明天举行内阁会议讨论对策,不过裴俊的方案已经定下。他今天来见崔小芙的主要目的便是预先磋商这个方案。

裴俊进屋便深施一礼,“臣裴俊参见太后!”

“裴相国请坐!”崔小芙将奏折一合,叹了口气道:“哀家没想到这个崔庆功竟如此丧心病狂,蜀中原本就有一只虎,现在江淮又出来一头狼。我大唐又到多事之秋了。”

裴俊坐下。欠了欠身道:“此事臣有一个想法。愿与太后商量。”

崔小芙有点意外,她原本以为裴俊是为朱雀门外百姓集会一事而来,没想到竟是要和自己商量漕运中断的事情,这实在有些很少见,她按捺住心中地惊讶,不露声色道:“相国请说!”

“臣一早已和韦尚书谈过,他表示愿意让出兵部尚书一职。太后可改任他为尚书右仆射。把兵部尚书实封给崔庆功,至于入阁是不可能。作为补偿,我提请太后封其为汝阳郡王,任命其子崔雄为太仆寺少卿,我再命卢尚书前去抚慰于他,漕运之危应该可以解决。”

说完,裴俊取出一本折子交给宦官,宦官放置在崔小芙的案几上。

崔小芙盯着折子一言不发,良久,她微微一叹道:“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如此迁就于他,恐怕他的胃口会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你我君臣都要看他眼色行事。”

裴俊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此事我也很清楚,崔庆功断漕远不过是探试之举,我们以弱示之,骄慢其心,待时机成熟再一举铲除。”

崔小芙对裴俊的回答显然有些不满意,什么以弱示之、什么时机成熟,分明是敷衍之话,以弱示之、崔庆功会更加猖狂,时机成熟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对付这种骄横的地方军阀,就是要将他打痛了,他才会老实下来。虽然不满,但崔小芙却没有说出来,只淡淡笑道:“恐怕崔庆功是看朱滔入阁才心怀不满吧!”

裴俊看出了崔小芙心中地不满,他沉吟一下便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使我不得不暂时稳住崔庆功。”

说到这,裴俊地脸色变得异常严肃,他指了指朱雀门方向道:“人人都在为张焕出兵河西而欢呼,可他们却不知道,朱已经在江油屯兵二十万,恐怕不日将大举进攻陇右。”

“什么!”崔小芙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盯着裴俊道:“此事可当真?”

“应该不会有错。”裴俊沉声道:“不止朱,我听说汉中李纳也在集结兵力。”

崔小芙颓然坐下,她呆呆地望着窗外,半晌才问道:“朱是虎狼之人,若让他占据陇右,恐怕离他称帝那一天也就不远了,裴相国可不能大意?”

“臣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将朱将消息发到了陇右,张焕在陇右还留有十万大军,只要准备充分,也未必会吃亏,另一手准备是臣已命十五万关中军随时待命,一但陇右难保,我们就立即出兵支援陇右。”

虽然裴俊说得言辞凿凿,可崔小芙总觉得这两个方案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她沉思片刻便找了原因,既然裴俊打算支援陇右,那他现在直接出兵陇右就是,也不用多,一两万人便足以表明朝廷地强硬态度,震慑住朱,可是他为何要等到陇右难保才行动呢?

崔小芙刚要提出疑问,却猛地咬住了嘴唇,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裴俊的真正用意,那就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