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鉴大叫道:“喂,等等!”然后奋力追去。可他越追,距离偏偏越远,最后一跤摔倒在地。
蓦然间只听铁牛的声音:“老沈,老沈,你怎么了?”
沈鉴猛然睁开眼,看见铁牛黢黑的脸和背后一条滚滚大河,失声问道:“这是哪儿?”
铁牛困惑道:“白沟河啊。过河就是雄县了。”
沈鉴惊道:“怎么可能?我们昨天不是还在密云呢吗?”
“昨天?”铁牛挠了挠头“那是两天前的事了。你一开始说走天津,第二天早上便改口要走雄县,咱们就来了。我说老沈,你……没事吧?”
沈鉴只觉得后背发凉,这中间的事情自己居然全都不记得了。他喃喃道:“我不是疯了吧?”
铁牛一拍他的肩膀:“老沈,洒家看你这人就是想的忒多。到了雄县咱先别管案子的事,美美喝上一大碗羊汤,再咥两个饼子,包你什么病都好了。”
沈鉴望着涛涛的河水道:“但愿吧……”眼前又浮现出昔日的景象。
天上的明月投射在河中,仿佛一面无暇的镜子,映照着每个战士的脸庞。
自起兵以来,燕军连连攻克居庸关、怀来、密云、遵化、永平等地,一路势如破竹。燕王朱棣以“奉天靖难”为由,多少给这场战争赋予了一些正义性。每当他想到朝中老臣手捧奏报急得吹胡子瞪眼时,心里便洋洋自得。
如今大军来到雄县,只要拿下这个战略要地,幽燕之地便尽在掌握。因此朱棣令大军急行,想尽早吃掉这块肥肉。
可他忘了,今天是中秋节。
战士们淌过冰冷的河水,沉默无言。一是因为军令不准喧哗,二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本该团聚的日子里却要厮杀,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
沈鉴和他的部下已经过了河,遥见雄县在月光下仿佛一座灰色的土丘。罗小乙凑过来低声道:“队长,还有多远才到南京?”
沈鉴道:“早着呢。相当于你出城要郊游,现在刚走到家门口。”
罗小乙一缩脖子:“啊?这仗不得打到猴年马月去!”
沈鉴道:“再远的路只要迈开步就能走到。别那么着急。”
这时副官许仲山拨马来报:“队长,参谋大营传令靠河西列阵。”
沈鉴一皱眉:“河西?不是应该由铁甲军在最前面吗?”
许仲山低声道:“王爷来了,要率中军先过河,上头让我们腾出地方来。”
沈鉴问:“哪个王爷?”
许仲山道:“还能有谁,当然是燕王千岁。我觉得今夜一定会有大行动的。”
沈鉴凭高望去,但见军士们忽然齐刷刷的向四周散去。十二面金色勇字旗雁翅形排开,一杆巨大的红旗迎风招展,上印遒劲的“燕”字。大纛旗下是金顶黄罗伞盖,四周密匝匝布满卫士,仪仗和皇帝几乎没分别,想来定是燕王本人了。
此时整个中军已经渡过河来,河水仿佛比刚才更浅了,仅能没过人的膝盖。
不知为何,沈鉴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异样。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皓月,口中喃喃道:“不对……”
许仲山问道:“哪里不对?”
沈鉴道:“今天是中秋,按理说应是河水最高涨之时。可是你看……”他指向白沟河“此河向来波宽浪急,可此刻却泅渡可过,这不合常理。除非,除非有人……”他突然惊道:“不好,定是敌军在上游筑堤!”
这一嗓子声音甚大,引得不少军士侧目。几个伍长围过来问道:“队长什么事?”
沈鉴心中一片雪亮,厉声道:“有埋伏,所有人随我杀出去!”
众人一听,真好似晴天霹雳一般。大武疑惑道:“不会吧?没见着敌人呀!”
祝老八也说道:“队长!擅传军令可是要杀头的!”
沈鉴道:“再不行动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究竟走还是不走?”
五人相互望了望,点了点头,抱拳道:“愿随队长突围!”说罢举起长矛,高呼:“进军!”一队骑兵立即拨马向前,离弦之箭般冲进茫茫暮色。
这时白沟河上游忽然传来隆隆雷声,大地随之震颤起来。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股宛如巨龙般的浊浪铺天盖地而来。正在渡河的军士根本来不及逃走,瞬间便被洪水吞没。
燕军被一截两半,包括燕王朱棣在内的少部分人被困在前方。
霎时间火光冲天,杀声遍野,朝廷军从四面八方掩杀过来。燕军的几个指挥使见势不妙,高呼道:“护驾,护驾!”所有军士立即组成一道人墙,挡在燕王前面。
可朝廷军不知来了多少人。但见飞矢如雨,剑戟如林,燕军片刻便死伤无数。
沈鉴一队人马在敌军合围之前冲了出来。众人回望身后,不禁胆战心惊。祝老八问道:“队长,现在该如何是好?”
沈鉴道:“去上游。咱们没得到任何消息,说明堤坝是临时搭建的。因为其隐秘,所以必然简陋粗疏,最有可能建在河流最窄处。
既然他们能毁堤,咱们便能重筑。一旦我军渡河,胜负之势就会逆转!”
众人听了精神一振,快马加鞭向西而行,七八里后正撞上百余名步卒。沈鉴大喝道:“随我杀!”便挥刀而上。他们这队人马乃是精锐之师,又以骑兵打步兵,真如砍瓜切菜般容易。两个来回后便杀得敌人溃不成军。
沈鉴高声道:“一个也别放走,别让他们回去求援!”可话虽如此,奈何逃兵众多。有人跳河逃生,眼见是追不上了。
祝老八道:“队长,咱们还是顾自己吧!”
沈鉴摇头道:“不,既是军人就应当恪尽职守,怎能临阵脱逃?况且大军正在鏖战,敌人不会分兵太多。咱们只要抵住下一次进攻便可取胜!”他四下望了望,指着一片树林道:“咱们就在此处伏击敌人。”
众人当即把马匹牵至林外,所有人持弓爬上树顶等候。远处火光阵阵,喊杀震天。众人都想:燕王若是撑不到堤坝垒好的一刻,所有努力可全都白费了。
正这时忽见一队人马打朝廷旗号而来,有二十马军,七八十步军,一看军容便比上拨人厉害得多。沈鉴轻轻打个手势,示意众人安静。只见敌军走入密林。行至中途,沈鉴突然喝道:“放箭!”
顿时箭如雨落,敌军来不及反应便有十余人倒地。
沈鉴又大喝:“动手!”只见一条黑影从树上猛地跃下,犹如虎啸般纵声怒吼,竟震得群鸟惊飞。
朝廷军抬眼张望,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面罩鬼怪似的铜甲,张牙舞爪扑过来。众人吓得魂不附体,纷纷避让。可树林两侧又冲出二十余人,也是逢人便砍。
朝廷军立刻处于下风,好在领队的校尉甚有经验,指挥道:“稳住阵型。他们人少,不要怕!”
原来这是脱脱和大武的两个小旗,奉命挫动敌军锐气。眼看突袭得手,沈鉴便率领其余众人也跳下树,截住后路厮杀。
沈鉴众人都是精兵,最差也穿着鱼鳞铁片甲,寻常刀剑砍上几乎不痛不痒。因此虽然人数较少,却和朝廷军斗了个旗鼓相当。
正难分高下时,敌军忽然纷纷让开,从中间奔出一个铁塔般魁伟的黑大汉。这人生得蛮牛相似,胳膊几乎有寻常人大腿粗细,手中握着把特大号铁锤。
他二话不说举锤抡向沈鉴,沈鉴俯身躲过,锤头却扫中旁边另一个军士,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被敲碎脑袋。
沈鉴趁他不及收招,纵身跃起,一刀劈向其脖颈。但不料那大汉抬起腿,一脚蹬中他小腹。沈鉴整个人便直接飞出去,后背咚的撞上树干,树叶落了满身。
常氏兄弟见状立即疾奔而来,喝道:“黑厮,看刀!”可那大汉左边缚臂一挡,右边大锤一晃,两把单刀便嗖的一声飞出。
兄弟俩失了武器只有闭目等死,却忽听耳边生风,竟是罗小乙在十余步外连珠般放箭。
羽箭钉在不偏不倚射中黑汉胸口,却射不穿那一身铜筋铁骨。大汉就地拾起一顶死人的头盔,反手朝罗小乙掷去。夤夜之间罗小乙哪能躲闪,蓦然间只觉得胸口被石柱砸了一般,张嘴喷出鲜血。
大汉狞笑着揪住常老九,老八颤抖着吼道:“冲……冲我来,休伤我兄弟!”
大汉道:“别急,马上到你!”说罢高高举起铁锤。
可正这时,他突然觉得后背疼痛难当,回头一看不禁又惊又怒。原来是大武手持长矛,顺着盔甲间的缝隙刺了进来。
黑汉狠狠挣了几下,大武却攥着长矛不撒手,高呼道:“脱脱,就是现在!”
只见蒙古人蓦的从血泊中冲出,三两步赶到近前,踩着大武的后背高高跃起。手中寒芒一闪,将刀刃劈在敌人肩上。
这一击有开碑裂石之力,大汉顿时哀嚎着跪倒。
可与此同时他又像发怒的狮子般掐住脱脱的咽喉,竟是要将其活活扼死。
脱脱双腿乱蹬,却无济于事。万幸这时沈鉴已经缓了过来,他从地上抓起几支羽箭,不顾一切的插入大汉喉咙里。
这一下血如泉涌。大汉面露难以置信的表情,低头看了看羽箭,松开手,然后仰面摔倒。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实乃众人生平未遇,而历时不过几个弹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