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领地中令人眼馋的银矿和宝石矿,另一方面是身为遭人忌惮的“乌鸦”首领,再加上自身的政治立场,拜拉姆伯爵在贵族圈中积累了不少的政敌。
在这样的上司手下办事,杰罗倒是这个觉得这个新身份挺合适的。尤其是这个第一次的任务,杰罗从其中感受到命运的某种刻意安排。
不论从任何方面来看,他和教会的矛盾都到了不可调解的地步——这也是伯爵信任他的理由。
这是一种默契,他和伯爵都是彼此计划的关键点,并且在当下的形势各自都显得无可替代。伯爵能够靠着杰罗和卡罗尔除去政敌,杰罗同样需要借助伯爵的力量获得王都的情报与面见国王的方法,更不用说双方都有驱逐教会这个目标。
要行动并不难,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时间。
王都存在着超越理解的人类,这个人类因为太过强大而受到了诸多限制,一旦达到了让其解开限制的条件,战斗就会失去意义。敌对就是失败,如此出格的存在便是一直制约王都势力争斗的限制器,有了她的存在,一切争斗都必须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不论是明争暗斗,不论是发生在台面上还是台面下,无论关乎权力还是其他利益,所有的争斗都必须以不引发混乱为前提。破坏了这一前提,不管你是何等身份,基于何种理由,都必然遭受到平等的审判。
拥有绝对的力量,必须拥护绝对的公平。如此超脱俗世之上,仅作为仲裁者的存在,便是被称为人类最强的“监视者”。
监视者归属于教会,但不履行神的意志,她们的工作仅仅只是维持和平与稳定。“监视者”会通过介入势力间的大型冲突来达成之一目的,国与国级别的战争更必须在“监视者”的监督下进行——也有种说法是,教会正是通过“监视者”的这些行动从中获利。
至于那些强大到普通人束手无策的恶徒,也是“监视者”进行清理。这一点,被清理过的卡罗尔感触最深。
“艾萨拉离开王都的现在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一旦那个女人回到王都,我们的计划就只能宣告失败。”
被卡罗尔这样一说,杰罗反倒想见一见这位“监视者”大人。
“会有机会的,相信我。但不是现在,至少现在你不会想看到她。”
罗里安王都是沿用旧时的四层环形结构布局,最外一层是下城区,中部为中城区,最核心的是上城区,王宫则是位于上城区中心。每一层之间都有城墙相隔。这些城墙毫无疑问的也将不同阶级分割开来,冰冷的城墙两边隔着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杰罗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从最贫穷、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外城世界开始。
任务目标是外城区最大的黑帮头子。
这个掌控着外城区的暴徒,按照罗里安律法可以处以上百次死刑再关押上千年——即便他只是王都卫兵队的一个傀儡而已。
早已根深蒂固的腐败充斥着王都的每个权力机构,要想将这些腐朽的枝干全被剔除,就不能顾及流血和阵痛。这一点杰罗和王国之鹰的看法是相同的。
杰罗比预定时间更早的到达了埋伏点,身上披着破烂的斗篷,和下城区随处可见的乞丐一样,肮脏、倦怠、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在他的正对面,一栋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高大庭院安静矗立。在庭院的入口,两名目光阴霾的壮硕男子不时将视线向他扫来。
一段时间后,向着庭院走来一行人。
杰罗一眼就发现了目标。
身形有如黑熊,高高隆起的肌肉几乎快撑破衣服。如豺狼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压力,光秃的脑袋被一条条横肉占领。
在对方走来的同时,坐在地上的杰罗始终仰起头观察着他。无礼的视线不意外的被对方发现。男子停了下来,陪在男子身边的,一名与周围暴徒气氛截然不同的斯文男子察觉到了变化,看向这位街边的乞丐皱起了眉。
——这就是任务提到的“守卫队”接头人吗?
就让他欣赏一场近距离的魔术表演吧。
杰罗撑着膝盖站起身,朝着盯着他的男子走去。
暴徒们立马有了动作,几人面色不善的迎着他走了过来。
杰罗对着他们指了指上方,对方下意识的向上看去。
一排排,仿佛被拉直的脊椎骨诡异的挂在半空。在长枪般的白骨射下之时,地上冒出的骨架紧抱上所有人的身躯。
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齐声响起,混成一股令人从生理上厌恶的闷响。被挤压出的血液从四面八方喷洒在接头人身上。
“哦?能承受住这一击吗?”
作为目标的光头男子即便身躯被骨枪贯穿,依旧用阴郁的眼盯着杰罗,在他全身肌肉鼓起张口呼喊的瞬间,杰罗将伸出的手掌轻轻握紧。
骨牢收缩,内部的挤压让鲜血如被捏烂的番茄汁从五官飞溅。
杰罗继续收紧拳头,完全变成红色的头颅从骨架上滚落。
“拿上这东西,去见你的主人。”
杰罗对“卫兵队”的接头人说着,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
杰罗走近了一步,比言语轻了不知道多少的脚步声却将他唤醒。他傻傻的盯着杰罗。
“拿上,去见你主人,或者和他一样。”
杰罗幽蓝色的眼眸在斗篷下泛出诡异的光。
“可怜的家伙。”
看着在血泊中滑倒了数次,依旧像是保护贵重珍宝般抱着面目全非的头颅的男子,杰罗轻叹了口气。
“作为造型艺术还是不错,只是缺少了一些更深层次的美感。”从庭院中走出卡罗尔悠闲的作出评价,入口的壮硕门卫没有生息的倒在两旁。
杰罗撤去了骨牢。拿出一根金色的短杖,激活其中的咒印,漫天光剑淹没了尸体。
“越是简洁的暴力果然越有美感。”
卡罗尔满意的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消失在白雾之中。
*
不同的杀手,对暗杀艺术的理解各不相同,这一点在“温泉之友”之中也是如此。
卡罗尔追求的艺术是恐惧的艺术,内厄姆大师追求的是亵渎常理的艺术,阿尔薇拉追求的是隐蔽与张扬的矛盾艺术。
这一次,杰罗打算将它们结合一下。
暗杀名单紧随下城区的黑帮首领之后,便是掌控了中城区的卫兵队队长。
队长大人深夜一般都会呆在上城区自己的府邸之中,会让他在夜晚出现在中城区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需要来见中城区最大的杀手组织。
“这是哪里来的杀手,他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些我通通不想知道,我想要的是他们向我提要求之前,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你们能够做到吧?”
杰罗坐在屋顶听着屋内的对话,仰头望向王都浑浊的天空。
——这些人还真是喜欢做些自以为是的误会。
再发生一两起“事件”,这些人也该意识到吧。
——总之,这一次向阿尔薇拉学习的“事前宣告”似乎失败了。
“落穴术”。
屋内的光明从空洞溢出屋顶,悄无声息的片刻后,夜的暗将光明吞没。
魔法的余光慢慢的在空间消散,踩在倒映了黑暗的粘稠**之上,杰罗用长鞭缠在一人咽喉。
“你的魔法能力挺不错的,杀了这家伙,你说不定就能坐上他的位置。”
双手用力抓着长鞭,企图从中获得呼吸的空隙,一个长相普通的男子惊恐的看着被禁锢在骨架中的会长大人。
“再犹豫下去这个家伙可就要失血死掉咯,这样的话我们的约定就不能算数了。”
卡罗尔打开门走了进来,玩味的向男子说道。
他走到男子面前,用义肢抓起男子的头发。
“对方已是必死之人,你只不过是帮他减轻痛苦。不是一件善举吧?”
幽兰的明月从云后露出,月光穿过屋顶的空洞洒下。
屋内的残肢断臂仿佛杂乱的荆棘林,在月影下展露诡谲狰狞的面貌。男子盯着卡罗尔,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
“好的,约翰先生,请把你们会长大人的脑袋和卫兵队队长的脑袋装在一起,送到这个地址。”
一切结束后,杰罗再一次拿出短杖。
“光明魔法用着还真是不舒服。”杰罗没有避讳第三人的存在,不悦的发着牢骚。
离开了被光剑刺出千疮百孔的房间,在堆满了尸体的大厅,杰罗、卡罗尔与唯一的幸存者挥手道别。
“那就拜托了,约翰先生。下次希望你能想个好一点的假名。”
*
“我要回兵营。”
“我还是自己找个旅馆。”
在通往上城区的路口,杰罗与卡罗尔同时停下脚步。
“义肢的保养......”
“说过了。”
“明天见面的地方......”
“有必要再作确认吗?”
杰罗摆了摆头:“没必要。”
“那就......注意安全。”
“这话应该是我对会长说吧。”卡罗尔扬起嘴角,斜过眼看来,“要我说的话,最适合会长大人的,还是那只小汪汪。”
杰罗皱起了眉。
“你在说什么?”
“优利卡对会长大人来说,是甘甜的蜜糖。但是这蜜糖太过珍贵,珍贵到一丁点味道的改变都会被味觉放大无数倍,毕竟这绝无仅有的珍宝超乎了理性的认知,不可能不让人患得患失。而奥里莉安小姐是毒,她的毒不会有解药,只会拉着离得最近的人一同毁灭。迪妮莎小姐是酒,只有被麻痹了感知,抹去了自身的意识,才是与她最接近的时刻,但清醒过来的难受——会长大人应该深有体会。”卡罗尔含着笑意,观察着杰罗,“至于那位让会长大人由死到生的爱丽莎小姐?那只是一场梦而已。梦是越模糊便越甜美的东西,最好不要再接近了。所以说,最适合会长大人的,是那个忍不住被你吸引,愿意成为你妻子的薇薇安。”
杰罗在原地呆呆的立了半响。
“你到底......在说什么?”
卡罗尔轻轻一笑:“说会长大人在这里假装挽留我,实际是不敢去见迪妮莎小姐的原因。”
杰罗再次哑然。
“来之前觉悟不就已经做好了吗?”
卡罗尔拍了拍杰罗肩膀,这样的动作在从前经常发生。自从发生了奥里莉安的事情,杰罗再没与卡罗尔有这样“友善”的接触。
不过此时,他并没有产生反感。
“如果我想的没错,那位大小姐正在等着你。到战斗兵营这一路的时间,会长大人应该能想明白我刚才说的话。”卡罗尔收回了手,微微眯起眼,“太贪心的话,可是会变成我这样哦~”
夜风穿过两人,将短暂的沉默打散。
“你后悔吗?”杰罗问道。
卡罗尔回过头,仅剩的一只眼睛满是嘲讽。
“我应该后悔。”
*
通过统领大人给的通行证,杰罗回到了魔法战斗兵的营地。
令他略感意外的是,为他带路的战斗兵认出了他。
“杰罗·巴德里克......”
小声的说出了他的名字后,对方便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与普通的军营不同,魔法战斗兵营地的建筑风格兼具威严与美感,任何一栋建筑都比普通贵族的府邸更加高贵大气。这一层为贵宾准备的客房更是如此。先不说看不懂的那些装饰,光是脚下柔软静音的暗红色地毯就已经超出了杰罗的认知,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虚浮的触感令杰罗像是飘在空中各种不适应。
路过某个房间时,卡罗尔的话莫名的在脑中响起。
“这里是统领大人为你准备的房间。”
士兵说完后,转身离开。这样的态度对于客人来说并不礼貌,但考虑到对方的身份杰罗并不是不能理解。无论是法师塔的学院魔法师还是这些魔法战斗兵,都把他当成了另类。不过,这种厌恶所产生的距离倒是让杰罗觉得轻松了些。
他没有进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回到了路过的那扇门前。
没有敲门,转动把手,杰罗一声招呼也没有的推门而入。
走廊照进的光与没有遮掩的月光相交,在被风撩起的窗帘下,一位少女侧身伏倒在地,从阳台透入的月光勾勒出少女身体的曲线。
然而,比这模糊的曲线更加清晰的,是刺入鼻腔的血腥味。
心脏骤然被眼前的一幕攥紧,杰罗几步来到少女身旁将她扶起。
匕首从无力的手中滑下,另一只手臂则与地毯被浸湿的污迹混为一体。
杰罗将少女的手臂从血迹中抬起,接近深黑的划痕在手腕处仿若撕裂的魂魄的幻痛。
“迪妮莎小姐......”
突如其来的罪恶感让杰罗忍不住发出声音。
他抓起掉落的匕首划开自己手腕,让灵体化的血液填补上少女的伤口。
在魔力的持续注入中,这些血液终于起了作用。
“果然是你,团长先生......”
深红的眼眸睁开,黑色的疲惫深埋其中。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所知的迪妮莎小姐不可能做出这种行为,这不是和认输没有区别吗?”
迪妮莎抬起手,将满是血污的掌心贴在杰罗脸庞。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所知道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的我。”少女轻轻一笑,侧目望向在翻飞窗帘下若隐若现的夜空。
“因为太无聊了,所以我和自己打了个赌。我不会死的,在血流干之前团长先生一定回来救我的,结果是我又赌赢了。”稍显疲倦的微笑浮在少女唇边,“这不是认输,我有赢的自信。怎样,我很厉害吧~”
迪妮莎回过头,眯起眼睛笑着。
如夕颜花般美丽纯洁的笑颜,看不出任何阴谋与计算,这是属于迪妮莎的笑,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只属于眼前这位少女,无比真实的笑。
这样的笑的确会让人沉醉。
杰罗用力的将迪妮莎抱在怀中。
“不要再赌了。我以我的灵魂起誓,我永远是迪妮莎小姐的骑士,一生一世的守护骑士。”
【我应该后悔。】
之前的时候,杰罗在卡罗尔的这句话中想到的是,因自己而死的奥里莉安,受自己牵连而被恶魔控制的薇薇安。直到刚才,杰罗都以为同样害得缇亚拉失去身体的卡罗尔一直怀有的情感也是如此。
但现在,怀抱着这幅柔软的、微凉的身体,杰罗终于理解。
卡罗尔所说的,其实是这种——灵魂被俘虏,自我被抹灭,连命运也被对方主宰,看不到任何治愈希望的绝症。
如果没有认识迪妮莎就好了。罪恶就还是罪恶,悬崖依然是应该止步之地。
但是现在,不可能再能停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