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模模糊糊地,爸爸酒晕和烟圈蒸腾到天花板上。

周围黑洞洞的,只有一束暗淡的光照着他。声音像是掉到黑洞里,空洞洞的。他一口烟,一口酒,眼神也是空洞的,中毒了似的。

他站起来,走不稳路,一颠一簸地挪到我的房间门口,沉敦地敲门。门不开,就先干呕开来。一张嘴,整个房间就开始充满发酵的酒晕味。

忽然,房间门被打开了。“嘘。你声音小点,这里明天有人要考试,高考。”之后,门又被关上。

我从关于爸爸的那个梦境里醒过来,看到陆嘉然的背影在门口。他蹑手蹑脚地上锁,去卫生间里拿了一块毛巾浊湿,放在房门底下的缝隙处隔音。他转头的时候,看到坐起的我的黑影,吓了一跳,“吓死我了。我吵醒你了?”

我摇摇头。

“有个酒醉汉找不到房间,吵死了。”他走进来,赶紧套了个T恤在身上。去锁门时,他只穿了条沙滩短裤。“对不起啊,本来应该找一个好一点的酒店。空调也没有,隔音又不好。”

“没关系啊,反正在哪里都一样,都是睡不着。”我又继续躺倒在**。

他去桌子上拿了一个大的笔记本,站到我床边,使劲扇起来。“我不敢开窗,怕有蚊子钻进来。就这样扇吧,这样凉一点。”

“你这样今晚还睡不睡了?”

“你睡吧,我睡不睡都考不好。你不一样,你得好好考啊。”他小声地说,似乎怕声音会吵到隔壁房间的考生一样。

我转身,背对着他。刚刚那句话捶打着我。“谢谢你,真的。”

他没有回话,继续均匀地扇着风。

“你紧张嘛?”我问。

“楼下有嘉华,明天给你买个披萨,还有一个你最喜欢的椰奶小方。想着吃的就不紧张了,不要紧张,你肯定可以考得特别好的。考个年级第一什么的。睡吧,我明早六点半叫醒你。”

“可是我想吃奶黄包。”不知道处于何种情绪,或者只是简单的疲惫了,泪水从眼角顺着地心引力滑落,呼吸和心跳却仍旧均匀。

“你想吃什么就带你去。睡吧,别说话了。”

他继续扇风,我继续在某种专属高考前夜的患得患失中迷迷糊糊地假寐。

良久,良久,一丝青灰色掩映在窗帘上。

风渐渐小了,没了,我也睡着了。

2

结局是,我在某种惶恐中醒过来,发现只有二十分钟就要考试了。我急匆匆地喊醒陆嘉然,随便梳洗了一下,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点饼干和矿泉水,就急着奔赴考场。

在考场里,我第一次感觉到燥热。明明街道都被封锁起来,没有车辆的喇叭声,噪声还是刺耳。蝉扰个不停,教室里“沙沙”写字的声音,甚至监考老师交头接耳的清辅音,都大得刺耳。耳膜被磨得火红火红的,从耳廓开始,顺着脖颈,一股子热蔓延全身。右手已经麻木了,热烘烘的,不听使唤,可还是得不停的写。毕竟,只有十分钟了,作文还有一半没写完,数学还剩着四十分的大题,文综还空着一整页答题纸,英语的答题卡还是空白的。

至于午饭吃了什么,晚饭吃了什么,上厕所时想了什么,似乎都来不及经过大脑。脑子里全部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某个关于出水和入水的数学题;比如古人唇枪舌战如何委婉地用如今的语言描述出来;比如看到两个差不多的建筑,如何区分英国和美国的宪政体制的不同;比如明明外国人都做不对的in和into到底选哪个。就这样,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还要在考场上先刷过反光油漆那样神采奕奕,思维跳跃得诡异,闪着幽幻的光。

铃声响起,所有人站起来,我怅然若失地跟着人群往考场的大门走。陆嘉然追上我,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跟在我后面,被人群推着走。

大门被来接孩子的家长围得水泄不通,父母和孩子互相在拥挤的人潮里辨认着对方。明知道没有人会在门的那边等待,可眼睛还是下意识地扫视无数个被大太阳晒得通红的脸。当然,无果。

陆嘉然似乎明了我的心事,双手放到我的双肩上,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终于考完了,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我转过头要去回答。脑袋在空中流转的某一刻,我看到了一张焦黑的脸,面容枯槁,神情忧虑,我却一眼认出他来。欢喜瞬间蒸腾起来。

他看到我看见他,转身就要跑。我想要奔向他,门口的大门突然打开,门里的人冲出去,门外的人冲进来,似乎经历过生死离别又重逢一样,谁都拉不开。他们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拦着我奔向他的去路,“爸爸,爸爸!!”我嘶吼着向他的方向挤。可是,声音和身影一样,马上被更高的声音和身影毁灭性地压下去,薄得不堪一击。许多高个子的男生和男人一阵阵压过来,他的身影只能在某一瞬间被我抓住。人浪一浪高过一浪。我和他之间只有七八个人的距离,我却怎么也到不了他的身旁。人缝里,他的痕迹一点点变淡,不知是被挤得缺氧,还是做题做得头晕,眼前一阵一阵地黑,鼻梁里酸胀,耳朵里莫名生出的电流声越来越大,手指开始变得麻木,膝盖变软。人浪一浪高过一浪,我几乎要被挤倒在地上,可我还是努力地向他的方向奔。

即使如此,他还在走远。这次,我奔向他,他在走远。

我的膝盖软下来,被身后一直喊我名字,努力跟上我的陆嘉然托住。我转过头,说,“我看到他了,看到他了。”然后努力地把已经麻木了的指头指向爸爸逃遁的方向。

他搀我起来,扯着我往那边走,挡掉山洪般涌来的人群,冲着爸爸的方向走。

大致只过了一分钟,我们已经来到了人群的外围。然而,他已经消失了。整条白塔路上,除了考生、家长和安保人员,连个鬼都没有。

我怅然若失地望着整条街。

陆嘉然把我的书包卸下来

,背到自己背上,“可能是你的幻觉吧,他早就走了。”

“不。我看到他了。”我笃定地说,眼泪刷地下来。“我就是看到他了。”

陆嘉然焦急地看着我,咬着嘴唇,似乎想要抱我,却又不敢。“别哭呀!你别哭。我帮你找。”

我嚎啕大哭起来,呼吸马上就乱了。学校里的红旗被风吹得“噼里啪啦”乱响,旗面无规律地卷曲又张开。我的呼吸断断续续地,心率跟着红旗的频率乱来。刚在拥挤时就有些麻木的手指,瞬间麻木了,由几千只蚂蚁胡乱爬,变成了几万根针一起扎。这个人不自主地颤抖起来,膝盖也软下来,口水和鼻涕收不住地流出来,和泪水混在一起。

陆嘉然努力拖着我不让我跪下,支撑不了太久,最后只能跟着我一起跪下来。扶着我,不让我贴到地上。他把我的头脑袋放到他肩膀上,把我的手臂架到他手臂上,一边找纸巾,一边开手机,要打120.

那些欢喜或悲伤的父母和孩子,沉浸在他们的欢喜或悲伤里,无暇理会这边大喜之后的大悲。

3

我静静地躺在**,陆嘉然静静地守在我旁边。

“你饿了没有?”他问。

“嘉然,我真的看到他了。”

我虔诚地看着陆嘉然。他似乎不想回应我,帮我扯了扯被子,像没听见一样。

“真的。”

“郝朵兰,你差不多得了。人家宫宸隽根本没有喜欢过你,人家要走,还不是甩甩头就走了,哪个管你在这边有多痛苦难受。如果我是他,你家人出了这种事,你境遇是这样,我就算有多难,也不会把你丢在这里就走。至少,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你,帮你安排好一切,再走。是,我没能力,我不像他家那么有钱,说走就走,所以我可以在这里大言不惭。但是,你看看,现在九点多了,你一口饭都没有吃过。说不定人家那边是大白天,人家跟一群所谓兄弟的狐朋狗友一起在泡吧,或者跟哪个姑娘一起在高档餐厅吃我们吃不起的西餐。他在那边倒是高兴得很,你呢?你这样痛苦,饿自己,有什么用?你看看你……”

我看着他,委屈地哭了出来。看来,人群里喊的那声“爸爸,”真是微弱得连最近的人都没有听见。或许,那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是我太期望像别的孩子那样,有自己的父母来接。

陆嘉然被我吓得不敢说话,连忙过来揩我脸上的泪水。

“你莫哭啊!你不要哭了,我话说重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提他!我都没有在想他了。”

“好好好,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提他。”陆嘉然赶紧去抱了一卷卷筒纸过来,帮我擦眼泪和鼻涕。“想不想吃炒米线,我去夜市摊卖给你?”

我点点头。

“那你去洗把脸,等我回来。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

我点点头,他摸摸兜里,有几十块钱,就冲出去。

吃完后,我们洗漱了一下,就像往常那样睡下。我这边开着小灯,开着门。他那边静悄悄地,呼吸都小心翼翼,似乎在等着我这边入睡。

“嘉然,宫宸隽是怎样的一个人?”

“快睡吧,今天考完试你肯定累了。我也有点困了。”

“他在你们面前是怎样的啊?是不是跟在我面前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在你朋友面前,和他面前,一样嘛?”

“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喜欢我。还是,从始至终,我只是你们打赌的赌注?”

“兰子,我不想骗你,或许,他真的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喜欢你。”

我沉默了良久。

“是因为你喜欢我,你才这么说他吗?”

他那边也沉默了。我知道他喜欢我,他也知道我知道这一切。只是,他从来都不说。他把对我的喜欢,化成了一切日常的关怀,对我怪脾气无底线的容忍,以及在我脆弱痛苦时的陪伴。

在沉默里,一种厚重的困意袭来。不知道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了。昏沉但轻松,这样无梦的夜晚宠幸我,我欣然睡去了。

4

一阵敲门声打破睡梦。

我掀起被子起来,看见楼下菜市场买菜的顾客已经从老年人换成了年轻人,大致是到正午了。我竟然睡了那么久!陆嘉然大概也是高考完太累了吧,不然平时假期里,他都是八、九点起来去给我买早点,再叫我起床吃。这次带回来的都可以当午饭吃了。

我随便抓抓头发,拉扯一下睡衣,就去开门。像平时那样,把门开一个逢,“哒哒哒”跑进房间,准备换下睡衣,然后洗漱吃饭。

门外猛然一声摔门声,然后有行李箱轮子滑动的声音。

我套上裙子,赶紧开门查看。发现一个姑娘怒视着我。我一边拉扯裙边,一边问,“你……是不是走错了?”

她轻蔑地看着我笑,“陆嘉然带你回来睡觉啊?”她的语气里充满着女主人的底气和敌意,似乎陆嘉然归她所有,我必须低着头承认自己的低贱。

“你是谁啊?”

她放下拉扯行李杆的手,双手缠起,放到胸口处,翘起二郎腿坐到沙发上。背影里,她的脸上一点少女的光泽都没有,身上穿着平价的衣服和裤子,比我还要瘦,瘦得颧骨突出。她的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小镇工薪家庭的独生女的味道。

“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吗?”

我像以前打量我的那些女同学一样,上下打量她,然后回到卧室里,开始梳头,视她为空气。她气得从沙发上飞蹿起来,冲进房间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我被她扯得整个人往后仰。

“你算个什么东西,在我这里横!”她扯得我往后摔在地上,她没理会我,而是发了疯似的把一切属于我的东西拿起来问,“这个是不是你的?”然后红眼眼睛,喘着粗气,一股脑从窗外扔出去。

我笑着做起来,盘腿看着她疯闹

,接着把头发扎好。“你扔吧,没关系,反正那些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了。”

“你什么时候勾搭上陆嘉然的。”她站在窗口,并非背影,脸还是黑漆漆的。

我嘲笑着说,“就你这种样子,还需要别人勾搭吗?”

这时候,门开了。那个女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冲向我,把我按在地上打我的脸。我转头回去看,陆嘉然把手里一个袋子或是一个信封扔到桌子上,过来扯开那个女的。

“你起来!”女的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去。看到陆嘉然在拉扯她,她打得更重了。我的鼻子一阵酸涩直冲头顶,一股**从右侧的鼻腔流出。“你够了你!起开。”那个女的看到手上沾了血,马上停下来,呆滞地坐到床边的地板上。

陆嘉然赶紧拿纸过来帮我止血。女的过来,打陆嘉然的手臂,“你不准帮她。”

陆嘉然瞪了她一眼,“你闯的祸我来帮你擦屁股,你就闷着得了。不要把我惹火!”

“陆嘉然!”那个女的哭起来,手足无措,打我也不是,扯开陆嘉然也不是。“我一考完试就跑来昆明找你,你就让我看这些,是吗?原来你不理我就是因为她,是不是?你过年不回去也是因为她,对吧?什么时候开始的?啊?是不是去年冬天你大半夜了还挂我电话、关机那晚开始?你……”她渐渐说不下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嘉然没回答,认真帮我止血。他的耳朵有一些不自然的僵硬,耳根子红起来。看到这些,我心里的答案都明了了。

慢慢的,血不流了。那女的泪流满面,似乎被打的是她。反而我一滴眼泪没流,表情淡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陆嘉然大概也喜欢过那个姑娘吧,他心软了,撕了一截纸,放到她腿边。

那个女的一边哭,一边把擦完鼻涕的纸扔到我的小腿上。我也不去回击,她要砸就砸吧。她本就是那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爱撒气就撒吧。

我站起来,接着梳头。我不紧不慢地,梳了一个光滑飘逸的马尾。到门口换好鞋,把塞在鼻子里的纸团丢到垃圾篓里,准备出门。丢垃圾时,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大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像是几叠钱。

“你要去哪里?”陆嘉然问。

“出去散散心。”我开门,冲着陆嘉然灿烂地回眸一笑,然后转身出去。

陆嘉然眼神焦急,望向我,又冲向那个信封,“你别走!”这时,我已经关上了门。门里面传出那个姑娘的哭腔,“你不准追,你别去……”

陆嘉然的确也没有追出来。

原来,过年时让他回家的“妈妈”,就是那个姑娘。原来,我原本以为是从酒吧里宫宸隽打给他的电话,也是那个姑娘打的。

原来,所有我们自以为从表面窥探到的内里,都是虚妄的。所有人,不一定玲珑,却都有八面。没有人能看得到一个人的全貌,即使此人自己也不一定看得清。就像数星星的孩子,看不见太阳的光。即使太阳自己,也茫茫然旋转,何处东升、何处西落,也不一定明了,每日逢场作戏,每日精彩绝伦。戏中人也拍手称快,阳光普照,说这是温暖灿烂;月明星稀,说这是静谧瑰丽。

所有人都一样,都善于伪装,都有不同的表面,也就没有罪过了。

至少,对我的这一面,陆嘉然已经演绎到完美了。我难过时逗趣,痛苦时陪伴,所有不知道下一顿的日子,他都会帮我安排好。不知道他给我留足的这些安全距离,是出于喜欢我,只远观不亵玩,还是出于曾与宫宸隽交好,朋友女伴不可欺。可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能做到这些,像一个兄长一样关怀我,不越雷池一步,我想,没有几个人能做到。所以,我心存感激。还好,这次,是说了“谢谢你”。

或许,这一切都是我从哪个姑娘那里借来的。始作俑者,被打一顿也是应该的。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该还给她的,我会还给她。

想着这些,终于到了巷口。

天空晴朗,镶嵌着几朵白得像昆明老酸奶一样白的云。巷子里,两只猫在老桑树的阴影下趴着睡觉。昆明姑娘穿着热裤和露脐装,全身上下涂满了强力防晒霜,撑着遮阳伞走来走去。

那个喜欢穿着汗衫加衬衣的老头,陪着他的老太太在巷口的拐角处卖缅桂花和酸梅汤,一脸苦憋像。他们身后是红砖砌的墙,没有上瓷砖,涂砂灰,墙面里镶着一块铜块,上面写着“染布巷”。

“今天不去打麻将啦?”

“昨天输了,我媳妇不给去。”他委屈地背过身子,背向老太太。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脸惊奇地看向我,“咦,小姑娘,你咋认得我打麻将?”

我笑起来,充满神秘感,像昆明的夏天。“我要一串缅桂花。”我没有回答,把兜里最后的五毛钱递向老太太。

老太太挑了一串好的给我,她挑的空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盏残破的路灯。白天,它像钻石一样,反射着漂亮的光。

拿上缅桂花,我离开了染布巷。头也不回,没有半分留恋。

第四编酒热灯凉

悬浮在内心世界的空中楼阁倾倒时,那看不见的伤口,远不结痂,隐隐作痛。微尘扬起,覆在血痕上,无异于伤口上撒盐。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病。心灵堆了垇糟沧桑,也一定会溃疡的。垇糟沧桑洪水猛兽般席卷而来,淹没本就生灵涂太的荒原时,那份焦灼感就是十八层地狱的炼汤,或是一波接一波的分娩痛。关键是,痛是痛,你还不能叫。叫了就会产下孽种,黑色发着腐臭的细胞迅速分化分裂,掐都掐不死。

可是,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把鲜血横流的现场清扫得一尘不染,顺藤摸瓜找到黑匣子,去了解心灵的高墙是如何筑起、如何崩塌的,还依着旧址重建更为稳固的宫殿。

只有自己,才真正疼爱自己。

怕就怕,还没来得及将血肉模糊的窗口缝合起来,它就早已溃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