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在我注册入住的时候。单豪在酒店门口,背影落寞。
他深深嘬了一口,慢吞吞吐出去,烟头的光闪耀在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之间。随即,头上蒸腾出一缕青烟,他右手的大拇指轻轻扫了两下烟嘴,烟灰从亮光处飞出去,扬进冷风里。
“办好了,我们进去吧。”
他的眉是凝住的,呼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在鞋底下碾死后,他沉重地点点头。然后,一把接过我手里的单子和钥匙,转过身子,目不旁视,对准了楼梯口,大步走过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踌躇,突然,橘黄色的街灯突然全部灭了。我一看时间,零点。对面的小区零星亮着几束灯火,没有阑珊,街上也没有一辆车。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
打破暧昧的余温,我们之间的气氛忽然降到零度以下。
宫宸隽刷完房门,插上电,把单子放到门口的储物台上。
我走进去,关上门,锁好。
房间没有顶灯,只有两盏不算亮的壁灯。墙上挂着电视,对着电视有一张刚好够睡两个纤弱女生的床。卫生间里有一个洗漱台,一个马桶,和一个简单的淋浴喷头。和所有快捷酒店最便宜的房间格局一个样。
“怎么是单人间啊?”
宫宸隽缓缓坐到**,表情尴尬,想挤出笑意,却挤不出来。
“我只有一百多块钱,只能订这个。”
他点点头。黯淡光线下,他眼睛泛着血丝,一脸疲惫。
我缓缓坐到**,他的对角线的尽头,和他离得远远地。我和他都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气氛扭曲,扭出了两个泾渭分明的时光。
“你好像娴熟得很。”他突然冒出一句,用他疲惫的眼睛看着我。
“什么娴熟?”
“住酒店。”
我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要洗澡吗?”我问他。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躺倒在**。“你洗嘛,我明早回家再洗。”
背对着他沉默了许久,开始除去衣服。一层一层,抽丝剥茧,直至原始。
昏暗的光线下,凸出的地方亮得反光,凹下的地方暗处阴影。育化过程中,仍不致臻的躯体,泛着青涩的果香味。冷风透过皮肤钻进身体里,周围的空气变得燥热起来。
我将头发撂到耳后,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目光和我对接上,有些飘忽。始祖的力量,在血脉里如岩浆般涌动。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全部集中到一起,急速膨胀。
我们面面相觑,谨小慎微地呼吸。
我抿着嘴,低下头去。宫宸隽突然探过来,皱着眉头,闭着眼,开始亲吻我的脸颊、耳垂和脖颈。他的手尴尬地浮在我的双肩上,诚挚地,没有游走。
我开始回应他,把手放到他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手过于冰凉,他弹开了。顺手捡了一件衣服,丢在我身上。
“你去洗澡吧,我不看你。”
他面向窗外,沉重地喘息。
也许这个过程同样冲击我的心灵,亦或是衣服在我躯体上滑落的瞬间唤起了某些不堪的记忆,红血丝和泪腺同时也在我眼中膨胀。
缓步卫生间,打开水龙头
。洗漱台的镜子照着我半个身子。少女青涩纤弱的身体,真的太容易点燃侵略的导火索。
关上水龙头,裹上浴巾。打开浴室门,一股浓烈的尼古丁味扑面而来。
孤独的壁灯照得青烟摇摇晃晃,人影却早就没了烟。我的手机躺在床的正中央,按亮后,是一条彩信。
“别忘了,明天,我等你。欧西尼亚,7020,晚上10点,不见不散。”
附带的,是一张不堪入目的动态图。
过了十二点发来的信息,大多是脏的。无疑,宫宸隽看见了这个脏东西。
憋了好久的眼泪,哗一下肆意涌出。**裸的,被灯光照得发黄的躯体,被洁白的床单照得一半圣洁,一半**。地上散落着横七竖八的衣物。随着衣物的散落,一起散落殆尽的,还有宫宸隽眼中的我的纯净、我们之间的美好记忆、以及我们本就没有确定过的关系。
我努力抑制哭声,怕叨扰隔壁房间的翻云覆雨。最后还是演变成嚎啕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伴着无影的疼痛,死一般地昏睡过去。
5
清晨就是有这般魔力。
青草味、花香味,徐徐缓缓,透过丝柔入里的晨雾的洗礼,浮游在空气里。这是专属昆明的早晨,薄雾伴芬芳。太阳,干净地笼在高空,把城市的一切照得亮得反光。似乎一切冗乱与尘埃,都被黑夜吞噬得彻底。青天白日里,吐出的,是芬芳弥漫,时光悠长。
车辆有秩序地行驶在双车道。吃完早点,准备刷免费卡坐公交,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买菜的爷爷奶奶,正在用浓得可以发酵的昆明话寒暄。大多数昆明人,应该还在睡觉。昆明人,就是喜欢睡懒觉!
扯开窗帘,阳光照在我的躯体上。
大概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最龌龊的交易,在从中作梗。被阳光照着时,我竟然有一种被洗礼的错觉。明明,原始的少女,本就是圣洁的。
屠宰场被宰割的猪,肉质色泽鲜亮的,才能被运进大商场里,卖出高价。何况是人?
然而,走在回家提高卖相的路上时,我的步履却重得缺氧。
家,还是那般惨败模样。
地上散落的几个烟头,让我庆幸。至少,他还活着。
弹开凳子和桌面的灰尘,将镜子抹的明亮。暖黄的日色斜切进来,略过扬起在的尘埃,照着半面镜子。照着我略施粉黛,却与妖艳对立在地球两端的脸。
妈妈是竭力美到最后一刻的。
粉底液和粉饼都用得见底,各色口红都比可用的最后端口还要凹下去一截,眉粉也只剩四个角落里的一点点抠不出来的粉质没用。只剩下腮红和眼影盘,突兀地多出来。
面对这样多与少的反差,妈妈是日渐麻木无知觉,还是反差越大越苦痛。我不得而知。
好几家新闻联播的音乐响起,晚上七点了,是时候出门了。家里一条裙子都找不到,校服似乎是所有衣服里最好看的一套。我随便梳了个辫子,夹了个头花,就准备走。
默契就是,你进门,我出门,开的都是同一道门。
他穿着条油得发亮的西装裤,白衬衫上是独有的吃米线甩出的油星子,白衬衫里面,透着英雄汗衫的轮廓。他的脸被晒得黑又亮,伴着蚊子嘴那么长的胡渣,和冲进鼻孔
直敲脑壳的汗臭,活脱脱是潇湘地区淋了油的黑色臭豆腐。
见到我,他有点尴尬。委着身子问,“要去哪里?”
“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他抿了一下嘴,所有嘴唇上方的胡须全部往下扯。
“我要出去了。”我侧身准备出去。
“要去哪里?”
“救我妈。”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打扮成这样要去哪里救你妈?”
我奋力甩脱他的拉扯,鼓着眼睛,瞅着他,“你管我!”
“我是你爸爸,我不管你,谁管你?”
他夺过我手里的信息,毫无疑问,亮起屏幕,他也看到了那个脏东西。捏着手机,他窝进满是尘埃的沙发里。呼吸噎在胸腔里,不敢涌上来,似乎一涌上来,就会击溃那根脆弱的,链接泪腺的神经。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紧接着一阵类似麻木的直觉袭来,给我空虚的力量。我走过去,夺过我的手机,努力甩去一个看起来饱满的扎人的眼神。
弑人的森凄布满他的眼球,缠绵丛生的,是血红色的荆棘。他从汇集已久,并决堤无数次的怨气、怒气、衰气里抽了一小部分,控制着苦痛的闸门,用恰好能伤人而不杀人的的力度,把我推到我房间里,把门反锁。我摔在地上,膝盖一阵疼。
我弹起来,想要冲开门,用手掌砸门,要脚踢门。
“你开门!!”
鸦雀无声,似乎刚刚把我推进门的,只是孤魂野鬼。
“你凭什么管我!我找不到你和我妈的时候,你管我过吗?我妈要死了,你管过她吗?我一个人在大晚上无家可归的时候,你管过我吗?”
门上印出一个个崭新而干燥的血印子,昏黄的傍晚,窥视着小屋里的我的脆弱,在门上投影出衰败的颜色。血印子,就像上世纪出版的某本书的夹页里,被快要用光墨水的钢笔划下的断断续续的痕迹。
我哭着,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我妈妈,她要死了,你不救她,我还要救她呢!你开门啊!我求求你,你开门吧!”
“爸爸!我求求你,你让我去救我妈妈,好不好?”
“她死了我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本就不堪一击的爸爸,被我的脆弱,伤得更加体无全肤。门的另一边,他的苦痛决堤了。静寂无声,但是,我听见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的灯依旧是坏的。
19点48分,走到酒店,也要一个多小时。
我勉强地站到窗户的沿上,撕裂的痛涌到我鼻梁上,我才看见,膝盖上的血渗到裤子上。密密麻麻的血点子,顺着校服裤内部的网格,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看得人密集恐惧症发作。
翻出窗子,我震得地板轰隆一声响。顾不得那些顾及,我开始向小区门口冲。
“你回来!”
爸爸在我的黑洞洞的屋子里,朝着我的方向嘶吼。
挂上警灯,打草惊蛇,心虚的人当然会躲进更深的夜色去。
我躲到小区外一个臭水沟旮旯里,看着爸爸踉跄着追出去的身影。
在即将熄灭的残阳里,衰败、萧索,一点点拉长。
伟岸、壮硕,一点点缩短。
直至消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