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里一片血红。
我睁开眼,强光刺得眼睛生痛。睁开眼,眼前一片黑。等光明来临时,眼前是熬红了眼睛的陆嘉然。
我躺在医院里,手背上插着针头。
“宫宸隽来过吗?”
陆嘉然一脸疑惑。
“我爸爸呢?”
“我不知道啊。”
“你一直都在吗?”
“钱不够,我回去了一趟。”
“我妈妈呢?”
陆嘉然抿着嘴。“你莫难过,你先打针。你妈妈在监护室,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情绪不要激动啊,你昨晚真的太恐怖了。”
妈妈身上插满管子的画面在脑海里清晰明朗起来。泪水又涌出。我一把扯掉针头,往门外跑。
脚下瘫软,旁人侧目,陆嘉然来扶住我,往监护室走去。
美人鱼终于被阳光晒焦成了干尸,这就是我看到她的第一感受。
她躺在单薄的**,身子底下似乎就是木板上盖了一层布。她整个瘦了一圈,颧骨突出,皮肤残黄,星星点点地分布着焦了的咖啡色。嘴唇说不清是白是紫还是青。脸上罩着一个淡蓝色的罩子,通向一个蓝色的外壳有些生锈的罐子。两只手的食指都夹着夹子,夹子连接着一台电脑。左手放在腹部,右手的手背连接着点滴,**在一滴一滴往她的身子里输送。她的头歪在一边,许是在梦境里吧,面目还是闪着慈的清朗,眉宇却皱在一起。
我趴在门上,想进去抱住她,尽管白鸽保护不了美人鱼。
“不能进去,医院保持肃静。”
身后站台的小护士画着浓艳的妆容,用眼角看我,嘴唇的那抹红和我顺着手背上纱布渗出的血一样鲜。
“她得的什么病?”
“你哪个病房的啊?瞎跑什么?”
“我问你她得的什么病啊!”整个走廊里回**着凄厉。
“神经病!”
护士重重地摔下手里的笔,声音真是健康得洪亮,瞅了我一大眼,转身回到房间里。我一把冲上去,在一堆资料里翻找。“analgesics(止痛剂)”“cancerspread(癌变扩散)”我看到了这些字眼。
嘈杂喧哗与死寂无声碾压而过,时空飞逝,空气凝滞。
玻璃里,她的眼神疲惫而惊恐。她想说什么,嘴里的管子堵着,她说不了话。她微微挣扎,似乎用尽力气,也收不住眼角流下的泪水,**漾在白得慎人的床单上,衬得她的脸异常枯槁。时间沧海桑田的变化,在别人脸上悄悄挪移,一笔一划。生命嫉妒她,一刀一刀生生将她的美好割裂得支离破碎
,唯独留着那双纯粹的眼睛,却满是疮痍。
旁人纷纷侧目,耳语,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飞速地搅动嘴唇,翻出獠牙。
我和她对视,隔着玻璃,就像隔着全世界最远的距离,又像隔着层肚皮。
她眼睛里写满心底的婉哀,渴望我走近,又对我避之不及。爱德华因为剪刀手不敢拥抱他爱的人,她怕重创的痛苦伤害彼此。
我趴在玻璃上,怎么也拧不开门。若是能走近,我不敢走近,泪腺崩溃。
良久良久,恍若分身,恍若离世,头晕目眩。
再次醒来,再次是陆嘉然和吊瓶。
下午两点,天空被冻得惨白,地上积着水,空中稀稀拉拉飘着雨。
妈妈被转到了普通观察室,没有阳光的烘烤,她没有那么焦黄。我在门口凝视她了很久,她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格外宁静,安然地接受命运给她安排的一切安逸与痛苦。
她回过头,看见我,嘴角微笑。然后,郑重地看了陆嘉然一眼。
我慎重地走进,坐到她旁边,拉着她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尽可能地自然,像她一样宁静。
“妈妈。”
她微笑着看着我,眼眶红了。
我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环视四周,没有水果,没有水。
“妈妈,你渴吗?”
妈妈憋着泪水,鼻子通红。“有一点,不过也不算渴。”
“我去买。”陆嘉然飞奔出去。
陆嘉然走后,我和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时间凝滞了好久。
“妈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两只手握着她的手,左手指甲陷进右手的肉里去,心底的痛比手上的痛十倍。
“你要高考了,妈妈怕影响你。我也真的怕看你难过的样子。你昨天的样子,真的,看得妈妈心好痛。”说着,一行泪划下。
“你那次应该告诉我的。”我低下头,泪水滴到她手心里。“我不想用你的卡,你的保险单。我什么也不敢问医生,我想用我换你。”
她带着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也想跟她走。
“不要乱说话,妈妈······”她的胸口艰难地起伏,缓了一口气,声音虚了一半,“妈妈唯一的心愿就是你好好的,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我······”
我紧握着她的手,能多一秒多一秒,不敢太重,不愿太轻。
“妈妈,你少说话。你听着我说就行了。”
说完这句,我又不知道说什么。眼泪一个劲的掉,顺着她的指缝流到被子上。她看着我,静静地流泪,岁
月的味道浓稠,她的泪水格外重。
“爸爸来过吗?”
她点点头。
“前天晚上他来了吗?”我还在想那个模糊影像。
“不知道。”妈妈的手努力地握了我一下,“兰子,不要记恨爸爸,也不要记恨妈妈。”
“我怎么会记恨你,妈妈。”我恳求地看着她。
“你不要恨爸爸。”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这一年他的确有点情绪失控,但是再怎么样,他是你爸爸,他很爱你,你不要怀疑。”
妈妈很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皱着眉头,闭着眼睛。
“你也不要对他很少来看我耿耿于怀,他真的想要留住我,他也想给你好生活,我知道他在努力。”
“他从来都不会表达,但是他是爱你的,兰子。”
我低着头不说话。他像看脏东西一样地看着我的眼神、他的失踪、黑夜的家门口打他的电话是停机、一个月没有回过家、很少来看妈妈。我其实想到了他即使有胡须但仍然柔软的吻,可是心底里还是堵起了一面半高的墙,虽不会和他隔掉天和地,却也把他隔在那头。
“不管妈妈在哪里,妈妈都很爱你。”
“我知道。”
我心底里深沉地说着“妈妈,我也很爱你,非常非常爱你。”嘴唇却像注了铅,动也动不了。
“一定要好好生活,规律作息,不要大悲大喜。找一个真心爱你的男孩子······”
我打断了她。
“别说了妈妈,你会没事的。你肯定会没事的。”
她微笑着看着我,红和黄在她的脸上交错。
在陆嘉然的水来了之后,我第一次像喂小婴儿一样给她喂水,她喝了三分之一,让我心揪得难受。我第一次主动亲吻她的脸,如同她以前每次吻我入睡一样。她的脸很柔软,温度偏低。
我用眼神和她道别,深深地把她最枯槁的样子刻在视网膜里,复制到大脑深处,封锁起来。当初如此这般刻画过别墅的最后一撇,无云的晨光里宫宸隽澄澈的双眼,以及爸爸为我哭泣的深夜。
脑子里医生说的“保守估计一个月”、“起码十万”让我的神经全是紧的,紧到没精神去计较说这番话时他的表情有多漠然,小护士的红唇有多么鲜艳。
“医生说你得检查身体,还不能走啊。”陆嘉然说。
“你别跟着我了。”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哪里能知道。
这世界那么大,我哪里都能去。可是哪里能容纳我,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安全地喘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