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里中学的小操场边,一位女教师聊起万妍燕的高中时期。

“十多年了,手上过的学生太多,几乎把她给忘了。真的发生了那种事?真是不敢相信。”女教师语调缓慢,她扶一扶厚镜片,镜片后是一双规矩的眼。

“她学习状况怎么样?”

“属于埋头苦学的那种吧……喏,就像他们。”女教师朝操场边自修的学生努努嘴,三三两两,或在背书,或在抄写,“但她太自卑了,越是苦学越学不好,注定和大学无缘。”

“你对她后来的转变怎么看?”

“我认为是自暴自弃,但又有谁会像她这样啊,真没法儿说。”

“没考上大学,对她是个打击吗?”芮智又转向别的猜测。

“没考上的何止她一个,不都像她一样自暴自弃吧。”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可能是家庭状况吧,家里穷,又是领养,他那个爸窝囊得扶不起来,学费都交不起。还有就是相貌。她额头有道疤痕。”女教师用手指在额头比画一下,“经常用头发遮着,人看起来更自卑。”

芮智有些惊讶。此前,并没有人反映这一情况。

“她说过是怎么造成的吗?”

“不知道,一开始就是遮着的,总有男生欺负她,撩她头发,她太懦弱了,也不敢反抗,就只是哭。”

照片上的万妍燕头上并没那道伤疤,日后做过些整容手术也未有可知。

随后,他又去了万秀村走访。

历经昨日的喧嚣,万秀村已复归沉寂。细径上,老妇的背篓是百年不变的沉重。背篓里插一片荷叶,荷叶下藏着粉嫩的婴儿。遍及中国,有两种称谓:空巢老人,留守儿童。在万秀,这现象尤为典型。古老斑驳的村庄,经受着时间的雕琢,也承受着大时代的遗弃,缓慢乏力。

车从老妇身旁驶过。一入村口,车屁股后就引出几个孩童,跳叫着。他们没有目的,只因好玩,捉鱼逮虾早已玩腻。何况河里刚溺死过人,大人们看得紧,怕让流沙卷进去。流沙是大人们制造的过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必然要在河道讨得一份生计。生存无着的时候,他们就外出打工。留在这里的唯有破碎。

对于万妍燕额头的伤疤,一位赤脚医生给了比较确切的回答。

赤脚医生说:“你说的没错,那姑娘头是受过伤的,就是刚抱养来那会儿。万大福都没回家,直接就抱我这儿了,叫我赶紧给孩子处理一下。”

“你确定当时是这样的情况?”

“确定啊,记得清清楚楚,我给做的包扎。后来一直发炎流脓,每隔几天来换次药。我还劝他带孩子去大医院瞧病,也不知道去没去。”

“孩子是从哪儿抱来的?”

“没说。抱养来的,不好往外说吧。”

“怎么受的伤,也没说吗?”

“八成是人贩子搞的,这种事,不好问。”

“听说万大福和亲戚不怎么来往。”

“是啊,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躲都来不及。这人没啥出息。”

“不是还有个妹妹吗?”

“嫁得太远,来往也不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家里老人过世以后,更不来过问。”

“万大福对待女儿怎样?”

“唉,相依为命嘛,没多好也没多坏。姑娘不上学以后,万大福计划给女儿招赘,没成,闹得挺不愉快。”

“是怎么不愉快?”

“你想啊,这姑娘头上有这点儿毛病,招赘对象也是身体有点儿问题的。在农村,配对儿就是这么现实……”

“这事儿之后,她就离开了占里?”

“是啊。”

芮智去了万大福家,试图多了解一些关于死者的历史。环扣上横插一把锁,是老式的马蹄锁。钥匙在邻居家。说是邻居,其实还有一里多地,并不是挨门紧户。

他去拿钥匙。进了院子,看见一老妇坐在门槛上,像静止的雕塑。

“大娘,我是城里来的警察,取一下万大福家的钥匙。”

“取吧。”老妇迟缓地举起拐棍,指向一个皱缩的瓠子,与钥匙同挂一根钉子。

芮智取了钥匙。老妇孤望,送他离开。

芮智打开了院门,满园桃树遮蔽,一条小径蜿蜒树丛中。走到房门前时,一只猫耸身,喵呜一声逃去。芮智抬头,那猫已上房檐,檐下滚落几滴水,打在他头上。

推门进到屋里,布置是当地的典型格局:堂屋兼着厨房,灶台砌在窗下,墙上留着烟熏的痕迹。正面墙上是一幅松虎图,两边是木刻的对联:虎跃龙腾福到,天时地利人和。案几上放有香炉、祖位以及杯盘器具。旁边是米面罐子,一律贴了“福”字。

芮智走到案几跟前,见上面压着块玻璃,玻璃下有照片。这家庭的图像历史应该全在这里了,有线条分明的黑白照,有色彩浓艳的彩色照。他把目光落在万妍燕的照片上,婴儿期、孩童期、少女期,直至高中毕业,此后再无她的照片。在高中毕业照中,芮智搜寻到她的身影,一排老师,一排女生,再一排男生,万燕妍却在男生这一排,挂在最边上,头发遮了半边脸,像个灰暗的绝缘体。显然,这一时期的她活得并不愉快。她没考上大学,毕业,即是人生的岔路口,她迷茫了,抑郁了,放弃了,离开了,堕落了,直到有一天,离奇死掉。

案几下有抽匣,芮智拉开,里面有笔墨纸砚。想来,万大福会写上两笔。有一个皱巴巴的电话本,本上零散记着一些号码。还有一本记账册,多是关于桃子的交易。在电话本的夹层里,有一张纸条,纸条用毛笔小楷写着:今日与女说招赘,不再提,由她,切记!切记!

二〇〇六年九月三日。这是十多年前的某天,父女或因“招赘”一事发生过激烈矛盾。

芮智默默合上了抽屉。他想到,贫家养女受尽冷眼,命运多舛,人生从一开始就千疮百孔,直至那一场血腥的结局。

阳光斜进屋子,在墙上绘出一方雕花的窗影,两只蜜蜂正在起舞。

芮智进了里屋,那是死者的卧房。他扫视卧室各处,床铺得极为整齐,墙画贴得规规矩矩。靠窗放着的立柜,有扇门半落着。他查看了柜子转轴,转轴螺丝脱出且扭曲,柜门的边沿也有被劈裂的痕迹,断面灼白新鲜,似遭受过暴力破坏。

芮智警惕起这处破坏。为防抹除可能会有的痕迹物证,他戴上了手套。轻轻打开柜门,里面是层层叠叠的被褥,摆放整齐,并无翻动过的痕迹。

芮智拉上窗帘,用紫外光电筒在柜门上下扫动。随后,他又蹲下,查看起柜子横档,发现有一道细细的缝隙。他改变电筒光色照向缝隙,缝隙里漫射出细小的光斑,散乱,像是金属的反光。

芮智收起电筒,将被褥一层层取下,再次观察横档。终于,他发现了一处秘密,那细细的缝隙两边,木板是可以活动的,内有中空,只是不知如何才能打开。这有可能是木匠设计的暗匣,用于放置贵重物品。

不由地,芮智感觉形同做贼。但无论如何,他要开启这暗匣。试验好久,他发现有一个方块形状的木栓在横档的隐蔽处。他转动一下木栓,又试着去打开暗匣,果然奏效了。拉开暗匣,里面的内容呈现在眼前,一本毛主席语录红宝书、一个虎头荷包、几块银圆和铜板,还有一张农业银行存折和数百元现金。芮智一一取出,在匣子的底层,有一张宽为两寸大小的横幅照片,黑白的,一共四个人,三男一女,短半截袖,肩并肩斜站,意气风发,背景是一辆老式公共汽车。画幅极小,五张脸,如同五颗绿豆,很难辨识。

照片收存得如此隐蔽,如此小心,必然是珍贵之物。难道照片与万妍燕(桃花)的身世有关?或者这张照片里就有与父女的死有关的人?

芮智漫无边际发散起思维,但方向着实凌乱。他把暗匣里的东西一一放回,留存了照片,待以后查证。只是,这户父女双亡的人家,屋里的东西还会有谁继承?

芮智不禁悲伤难耐。比起他人的悲剧,他与苏岩的那些扯拽纠缠,着实显得苍白。在死亡面前,婚姻、爱情,渺若尘埃,一切皆虚无。也许,这正是他恐婚的深层因由。

芮智从里屋退出,那小猫端卧雕花窗边,瞪着眼,似有恶意。它寂寞无主,一定能感受到这屋里发生的变故。

芮智走出院门,拉了门环,上锁。低头,见潮湿的地面上贴着一张小纸条。如果是普通垃圾,他绝不会注意,但他看到几个熟悉的数字——0378。他蹲下来,将这张纸条从湿泥里剥离,才看一眼,顿时晕头转向。

只见纸条上字迹为:苏岩、××××0378×××。

芮智直觉头皮发麻,一阵窒息,好像突然让一只大手拎起,投进了水里。一道闪电在脑海里划开。那天……喝酒了……苏岩打电话给他……四天前……苏岩关机……联系不到……出差……去了哪里?

一堆联想、一堆词语,如同洪水滔滔涌来。他拼命记起来,那天,苏岩打电话,她说要聊些和案子有关的事。

他忽略了,他忘记了,他拒斥了……

如果苏岩确实是要报案,如果苏岩来过这里……不,确实来过,他认得她的字迹,认得那纸条的花纹,那是《新津晚报》的专用稿纸。

四天前,苏岩出差,失去联系,她出差的目的地就是这里?为何她没有把事实说给他?是没来得及,还是因为他冷淡地拒绝?为何她是在嫌凶到达这里之前,来到这里?

芮智突然变得恐惧,苏岩既然对这起案子也有了解,会不会也因此……深陷危局。她失联,是事实还是发生了意外?

他慌得要打电话,先是打给苏岩,但无法接通。又打给了李小爽,疯狂地问:“你快给苏岩打电话!”

“神经病啊,吼那么大声!”那边不知这边的严重性。

“求你了,我现在没办法解释!苏岩可能……有意外……”

“有屁的意外,她刚还更新了朋友圈。”

“你必须打电话,保证听到她的声音!求你了……”他几近哀求。

“好,好,现在就打,让你死心,都跟小屁孩一样……”那边传来按键操作声,但试了很多次。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反复反复,空洞无力。

芮智软了下去。苏岩,到底会在哪里?

“四天前,她到底有没有和你联系?”

李小爽大概也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这才认真回道:“四天前,我们确实有联系。那天,她告诉过我要离开新津清静一阵子,至于去了哪里,我也不太清楚。”

“听着,李小爽,我要你说实话,苏岩如果不是失联,那就是出了意外。我在贵州的一个镇上,这里也发生了案子,和新津的焦尸案有关联。苏岩来过受害人家里。我没有办法给你全部解释,但你要告诉我,四天前,你们到底有没有通过电话?”

“四天前有……后来……是在微信里聊过几句……”李小爽也开始变得胆怯起来,“对不起,我刚刚说,她更新过朋友圈,其实是应付……昨天……前天……也没……不会真的……”

芮智如坠冰河,头顶的白日,疯狂滚落。世界陷入一片昏暗。

“三天前,她就没再更新了,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她总是这样,特立独行,半年前,她开始做一课题,专门采访边缘女性,她可能没跟你提起过……”

芮智一阵眩晕,一切都是未知。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忙于一个又一个案子,忙于一重又一重猜忌,忙于打理自己的恐婚心理……苏岩的职业规划、苏岩的工作状况、苏岩的出行计划,一切的一切,于他都是谜。他整理起纷乱如麻的细枝末节——

苏岩在做边缘女性调查,那她“混迹”在酒坊街,是不是就可以得到解释?

既然在做调查,认识陈保罗、万妍燕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不足为怪?

万妍燕是苏岩采访对象的可能性很大,那就是说,苏岩了解过真相,曾预见到她会遇害?

苏岩打电话要和他聊与案件有关的事,十有八九是关于真相了?

一定是由于他的拒绝,苏岩才冒险找到万妍燕的家乡,试图触碰到真相,求证万妍燕是否真的遇害。会是这样吗?

苏岩曾与万大福有过接触,且留下了联系方式,但那张字条却遗落在泥地,能证明什么呢?是证明万大福拒绝承认女儿遇害,还是拒绝透露真相?

姑且不论真相,那有可能是黑暗的无底洞。如果苏岩已预见到危险性,又为何会来冒险,而不是选择报警?难道仅仅是因为和他赌气?

重重疑问如刀浪,霍霍要将他杀得遍体鳞伤。

他迷惑、悔恨,竟不知苏岩会卷入其中,不知她在与谁做危险的交际,不知她任性地单打独斗,不知……他竟对她如此无知。

他打电话给肖荃,如实讲了一切。

肖荃听完来龙去脉,骂道:“你犯混!”火车过隧道,信号如同被一只黑手掐断。

占里,潮湿的占里,冰河一样的占里,他是再难游出去了。此刻,他像溺水者,挣扎着,万难呼吸。

他不得不去确认苏岩的踪迹。他去送还钥匙,问老妇,是否有一个姑娘,曾进过万大福家?老妇回答,是有见过。这事儿发生在什么时候,老妇记不清楚。

一名摩的司机提供了线索。四天前,他曾载苏岩到过万秀。

“她说要去万大福家。我认识万大福,直接把她带了过去。到了巷口,她付给我五十,让我等她。没过多会儿,她就出来了,好像是让人赶出来的,那老头把门给关上了。”

“听见说了什么?”

“没听到,我在巷口,离得太远。”

“路上,聊过些什么?”

“看她有心事,就没说话。”

“回到占里,她在哪里下车?”

“我送她去了橘子酒店。进酒店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

橘子酒店的监控录像证实了摩的司机所说。客房登记记录显示:苏岩在头天深夜两点入住酒店,第三日上午八点退房。

关于打电话一事,王彪向一位前台服务员做了询问。

“她像是在和谁吵架,说‘你变了’这样的话。”服务员冥思苦想,回忆出这一句。

苏岩退房离开后,订了一张火车票,由占里去往洪口。此后,再无乘车记录。

占里刑警队的办公室里,时钟滴答。图侦室正在过滤素材。王彪和芮智在等待,沉默无语,只有烟雾缭绕。

“她打电话说‘你变了’,是指什么?”王彪打破寂静,他在琢磨打电话的事儿,“能想得到通话对象是谁吗?”

芮智心神混乱,根本无法回答。苏岩大费周章地丢给他一个谜,比劈腿更令他困惑不安。她本该安分地朝九晚五,本该停留在安全岛,本该过起烟火日子,可又决绝地去往未知。

回想断掉婚约的那天,吵架起因十分幼稚可笑。她嫌弃婚纱是租来的,当场发飙。其实心思根本不在婚礼上。司仪来聊流程,她气愤凑不起来伴娘团。芮智倒有一帮警队兄弟。她表现出妒忌,说:“是一帮人跟我一个人结婚吗?”简直不可理喻。其实她目的明确,就是要找理由制造障碍。

细细一想,他们有同样的恐婚心理,互不知晓。本来以为,总算杀到了婚礼前一周,一哆嗦就把婚结了,再不要被嘲讽为“老大难”。万没想到,“叮”的一声,还是走向了崩溃。婚姻是界河,河两边潮起潮落,态势一致。现在,他看得太清,清楚到绝望。绝望如刀,最狠的那把刀,由自己来插。如果苏岩是失踪或是有更严重的情况发生,他只能选择不原谅自己。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会狠狠地压制苏岩的前史,狠狠地了解她的工作性质。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要与情敌来此决斗,要苏岩做出选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会果断拿出那张流产单,特别流氓地问她:“这是哪个婊子的东西?”

但一切都晚了。他焦躁,他忍耐,纵使绝望,结果很可能就在那里,残忍,决绝。他已经在魔鬼手掌心了,但他绝不想被痛苦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