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在一家小饭馆喝了两瓶啤酒出来,天便黑尽了,还下起了丝丝细雨。

他感觉到,这城市让雨冲洗后很可爱。马路亮得如同平静的河面,四周耸立的水泥高楼似岸边的崖壁礁石,匆匆来去的人便是河水里游动的各种鱼类。每一条都大张着欲望的眼睛,游来游去寻找满足。欲壑是难以填满的,所以鱼类永远都不会闭上大睁的眼睛。他刚填满了肚皮,又滋生了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刺激着他,使他圆鼓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每一个从身旁走过的人。

那一刻,他突然产生想打架的欲望。

他在雨中行走,没有伞,孤独地伞的丛林中穿来穿去。雨水使他也变成了一条鱼,他能感觉到腮帮呼吸的痛快,尾鳍击水的灵巧。他就这样走进了那条僻静的小巷,他曾在那里遭人打断了肋骨,撕裂了左眼睑。他在小巷走着,没遇见任何人,只嗅到了雨中的小巷有很重的尿臊味。

一串刺耳的汽笛声让他兴奋起来,他又看见了码头,很远很远,一片雪白的灯光。那灯光在雨雾中抖颤,像是根根琴弦,让人觉得悠长不绝的汽笛声,便是这些灯光颤出的。

有人骑摩托车从他身旁擦过,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声:“喂,砂锅!”骑车人没回头,放一串臭屁驶进了黑暗。

他走下了长长的石梯。那摩托车的气味让他鼻腔内发酸。他不知道砂锅去了另一个世界是否也骑摩托车,不过,他听说一个犯了死罪的人是没有另一个世界,只有一条永远也游不到对岸的大河。

他站在艳艳妈妈常站在那根电线杆下,刚装的路灯很亮很刺眼。下面是一摊水,不知是积的雨水还是撒的尿。他从那条小巷穿出时,鼻腔内就塞满了尿臊味。他看见了那块常挂在艳艳妈妈脖子上的牌子,钉在对面的石墙上,木牌上没有了艳艳那张可爱的照片,没有了艳艳妈妈为女儿的冤死寻找证人的声泪俱下的求情,上面贴了张广告,就是这城市常见的那种治性病医**的广告,像一张庸医的狗皮膏药,贴在城市的疮口上,里面散发着脓水的恶臭。

旁边的小摊贩告诉他,他们已好长时间没见到那个疯老太婆了,怕是跳了大江喂鱼了。侯一桃便伤心得想对着他们大声咒一句:狗娘养的!

雨夜的大江横卧在他的眼前,江水哗哗啦啦的吵闹声让人想起杂乱烦琐的人类世界。码头旁的堤岸边,仍然丢弃着一些破船板与废铁架。他还看见那艘报废了的“风光号”渡轮,同一堆废铁扔到一起,他嗅到从甲板上飘来的铁锈味。可是,码头比他初来时的感觉要壮观多了,水面上漂着繁忙的渡船、客轮与货船,身旁挤满了上下船的人群。他站在码头上,伸手便可以触摸到码头的脉搏,感觉到滚烫的血液在里面搏进搏出。

他想,爷爷紧靠码头拍的那张照片,是多么的可怜可叹。那时,码头是属于他那一代人的,可他更像个破木船上的老船工,经不住风浪的几番摔打。他翻了船,在浪州的码头上败下阵来。只有父亲那一代人,才感到爷爷是多么的了不起,而羡慕崇拜得不停唏嘘。他只觉得好笑,像一场滑稽喜剧。他更喜欢现在的码头,属于所有人的码头。它越来越坚实,像一排排牙齿,死死地咬住长蛇似的扭来扭去的大江大河。牙齿是生在广阔的厚土上的,它吸吮了江水,使厚土更加壮实与旺盛。

他为初来时对码头的那幼稚的看法而羞愧。那时,他并没有看到真正的码头:船紧靠着趸船,趸船连着堤岸,堤岸的背后是那座楼厦如怪异森林的浪州城,是更加广袤肥厚的大地。那才是真正的码头,让人豪气顿生的大码头。

这就难怪,他在每个人的身上都能嗅出点码头的气味,瞧出点码头的颜色,听出点码头的腔调……

夜已经很深了,寒冷的江风刀似的切割着他的肌肤,往他骨心内钻。他却兴奋不已,对着满江的白浪,放开嗓门吼出了一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川江号子:

江湖浪**喜洋洋,

众位兄弟是船王,

不管船王船老子,

拢了码头去赶场……

号子没唱完,他竟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