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还是回到了浪州。

刚进报社大门,传达室老头便伸出脑袋喊:“喂喂,侯记者,过来一下!”

侯一桃走过去,看着窗洞前不停闪烁的眼睛,问:“啥事那么紧张?”

老头神秘得鼻尖上都是汗珠,说:“‘中秋血案’你知不知道?”

侯一桃怪了,问:“什么时候过中秋节了?”

老头笑了,又做出生气的样子,说:“昨晚是什么节?你别在我面前装糊涂。”

“昨晚过什么节了?”侯一桃想,难道跟父亲钻了一下老宅子,人就真的糊涂了?老头说:“你们记者消息灵通,‘中秋血案’当然清楚了。”

侯一桃假装想起了什么,长长的“哟”了一声,拍拍脑袋说“昨晚过中秋节,浪州市民让新鲜的月饼胀死了一半,对吧?”

老头颤着手指头,指着侯一桃大笑:“你这个贼猴子,你这个贼猴子!”

侯一桃大步走进新闻部,马芸芸主任怪叫了一声,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望着他。马芸芸便用主任的腔调说:“我们正在等你呢!刚才还有人说,小侯的嗅觉器官特别发达,只要让他嗅着了的东西,就是千里之外,也会腾云驾雾飞回来。”

侯一桃说,他是过敏性鼻炎发作,回来取麻黄素滴鼻液的。马芸芸同屋内的人都笑起来。

马芸芸一本正经地问:“你曾经说过,要采写一篇‘风光号’渡轮安全问题的新闻稿吧?”

侯一桃说:“我是想采写。可问题解决了,轮渡公司认了错答应赔偿了,我又没有了兴趣。”

马芸芸说:“那件事你再写也没多大的用,现在已经过时了。现在有更大的新闻,非你去不可。”她边说边用铅笔杆把桌子敲得橐橐橐响。侯一桃心烦了,说:“你别这样敲好不好?我的心脏病要发了。”

她笑了笑,调过笔头,在纸上快速地写了两个字:速去!

她一脸的严肃,口气里有了些慎重并露出了一个资深记者的老练,说:“昨晚圆月刚出山头的时候,‘风光号’渡轮发生了爆炸。那时,它刚驶入江心,有个歹徒拉响了捆在身上的炸药。幸好,炸药量小,炸毁的只是船员的舱房,乘客只伤了两人,船员却死伤了好几个。现在是浪州的最大新闻,听说连成都重庆两地的晚报都派记者来抢新闻。我们报社近水楼台,应该抢在前面。你去采写,不一定形成文章,我要的是原始材料,越多越详细,别人越没有的越好。”

侯一桃已经吓蒙了,心跳的节奏就同马芸芸敲打的铅笔一个样。他明白了,这就是传达室老头说的“中秋血案”。他眼前出现了砂锅的那张带着匪气的脸,身子抖颤了半天,说:“我刚回来,还没歇口气呢。我肚子也饿成空口袋了。”

马芸芸就从抽屉内取出两包方便面,扔给他,说:“吃了就快走!”

又看见千汇码头了,此时它淹没在一片蓝色的烟雾里。那弥漫水气功烟雾从江水里飘来,在岸边堆积,越聚越厚。码头趸船便在雾气中沉沉浮浮,看起来像是快要沉没的破船。码头上仍然人多。一拨人挤来又一拨人挤去,还有一拨人扶着堤坝上的栏杆看热闹。

侯一桃一踏上码头,就看见了那艘舱顶穿了个大洞的“风光号”渡轮。它靠在左岸。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几个警察站在船舷边阻挡想挤上船的人。

侯一桃挤在人群中,故意问:“出了什么事,看什么热闹?”

就有人奇怪地看着他,说:“你还不知道?这渡船昨晚让人炸了。轰的一声,船舱炸开了个洞。我站在那边的大街上,清清楚楚看见了满江的火光。”

有人想是昨晚乘过这艘渡船的,他正手舞足蹈地对围观的人讲:“霍霍,吓死人了!一声巨响,船在江心不停地摇晃。船舷边挤满了逃命的人,哭叫着一个接一个往下跳。我人老劲小,挤不出去,便坐在舱内等死。炸毁的是前边的主舱,据说是个亡命徒胸前捆着炸药包干的。船在江心打旋,满江映着红红的火光。还好,消防艇马上就到了,救生船也到了,才把我们接了上岸。跳江的人有好几个让旋涡一旋,便没了踪影。”

周围的人便咂着舌头,惋惜起来。

侯一桃挤上前去,向警察亮出记者证和采访证明,说是晚报记者,想上船去看看。警察把他的记者证明推开,说:“什么人也不准上去,要保护现场。”

侯一桃说:“我只找几个船员问问情况。”

警察把他往人堆里一推,说:“站远点,别靠得这么近!”

他只好伸长脖子,远远地看。

他看见船舱中走出一个船员,对着站在船舷边的一个中年微胖的警察说了些什么,那警察便朝他招了招手。他从跳板上了船,那警察朝他伸出手来说:“警官王同非。”

他握住警官的手,说:“晚报记者侯一桃。”

警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们晚报记者的脑袋就是生得尖,无孔不入。”

他也笑笑,说:“这是我们的职业病嘛!”

警官脸往下一沉,嘴角挤出几根很硬的纹路,说:“听说你曾经跟这条渡船有些纠纷?”

侯一桃点头称是。他便拉着侯一桃的手,说:“我们去那边,我有些话想问你。”

他们坐在舱内的木条凳上。警官用很逼人的眼光望着侯一桃,指头在下巴上的短胡楂上轻轻抠着,神态很像卡通片里的黑猫警长。

侯一桃却说:“可以让我看看现场吗?”

警官沉思了一会儿,说:“可以。你得先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侯一桃便把“风光号”安全管理不善,把一个小女孩摔进水里。船主霸道,轮渡公司包庇肇事者做假证的事全说了。他故意漏掉了砂锅的事,一想起砂锅心里就难受。警官听他讲完,没有多问,只是笑笑,说:“你去那里看看吧,不要走进那间屋子,那是现场。”

侯一桃站在门边向内望,四周墙壁上尽是烧焦的黑迹。地上也全是焦炭,看不见血迹与迸溅出的脑浆的痕迹,大约全让火烧光了。地上有用石灰粉勾画的人的轮廓,一共四个。他在这个人形中寻找砂锅,可全是一个模样:脑袋四方,大叉四肢,难以辨别。门边站着几个船员,有个头上缠着绷带的船员指着屋内讲:“昨晚,船刚开不久,我与刘老板、胖狗儿、小川北五个人在屋内搓麻将,门开了,一个脸上很凶的光头闯进来,说哪个是船主,要找他算算账。刘老板跳起来,吼两声‘哪来的疯子,打他出去吹凉风!’那亡命徒命便跳上了麻将桌子,拉开了衣服,里面捆着一个很大的炸药包。刘老板吓呆了,颤抖着手指着他说:‘崽儿,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跪起给你磕头好不好?’那崽儿不听这些,冷笑一声,便用烟头点燃了炸药包。我们都往门外挤,还没挤出门,船舱便炸飞了……”

侯一桃控制不住,惊吓得哇哇叫起来,有人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回头,是王警官,他悄悄站在侯一桃的背后,脸上隆起奇怪的笑:“你认识这嫌疑人?”

侯一桃沉默着没回答。他心里暗暗责备自己的失态。

王警官又问了一句,很严厉也很肯定:“你认识这个嫌疑人?”

侯一桃脸红了一下,悄声说:“也许是他干的。”

王警官拉着他的手,来到刚才坐的那条木凳上,说:“坐吧。你详详细细把知道的告诉我。”

侯一桃告诉他,那亡命徒可能是他的老同学砂锅,他的真名叫江沙。便把自己来这座城市碰见砂锅,他好打抱不平,帮自己到轮渡公司调查事实,要求赔偿的事说了。

王警官边问边记,见他不吱声了,又抬头突然问:“听说你挨了打,伤了眼睛和肋骨,还住了医院,是不是?”

侯一桃更吃惊了,问:“你怎么知道的?”

王警官笑得很诡秘,没回答。他只好讲了自己挨黑打的经过。王警官问:“是谁打的?知道吗?”

侯一桃说:“天黑,看不清。可能是误伤。”

王警官便轻轻冷笑一声,什么也不说。他想了一会儿,问:“江沙知道你挨打吗?”

侯一桃说:“知道。他还买了两只鳖来给我熬汤喝。”

王警官合上了本子,说:“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我们可能还要问你,希望你能配合。”

侯一桃刚走上跳板,王警官又叫住了他,说:“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这案子市里领导打了招呼,不能见报。大约是为了社会的安定考虑。不然,我们公安报、法制报早抢先了,哈哈。”他笑得很响很得意。

此时,侯一桃只想尽快地逃离。他挤出人群,踏着溜滑的卵石埋头奔跑。在石梯口,他又看见了艳艳的妈妈,靠着一截废了已久的木电杆,动也不动像个风干的死人。她脖子仍然挂着那个牌子,上面的照片和字已掉光了。她脚下的泥浆里有许多路人扔下的零钞与硬币。

侯一桃难受地眯上眼睛,没命地朝石梯顶上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