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不了”药店正在出售一种新型减肥药,门前围了一群丰满的女孩子。
侯一桃在女人圈中挤进挤出,也不知道给他打电话的女孩子是谁。他抹抹脸上的油汗,脑袋转动左右看看,半天才听见有人说:“你不是侯一桃吗?”嗓音很细,一点没有电话里那般刚硬响亮。
他面前是个细瘦的女孩子,背有些驼,脸色白得像瓷器,双眼就很大很黑。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瘦长的瓷娃娃。
她从背后取下书包,很仔细地从里面取出一张叠成方块的报纸,指着第一版写市长的那篇文章说:“我给姓刘的和姓马的两个记者打电话,他们都说这文章是你写的。我就找来了。”
侯一桃想向她嗵嗵拍打几下胸脯,说这文章是他熬了一夜才熬出来的,然后再说报社的不公平,由于是个见习记者,让别人夺了成果不说,还一脚踢到了文章的脚底。可他看看她的脸色不对,也像受了天大的怨屈,就改口说:“你好像对这篇文章有些意见?”
她说:“对我爸来说,你可做了一件大好事。今天早上市里推选下一届市长,你这篇文章可帮他连任市长挣好多选票。”
侯一桃才想起那天在市长家见过这个女孩子,那天她高傲得像个小公主。她又把报纸叠好,放进书包,说:“可你害惨我妈了。她看了这篇文章后,当时就气病了。她现在躺在医院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说着,双眼红了,有泪珠子在薄薄的不停眨动的眼皮后滚动。
侯一桃有些懵了,说:“我写这些有什么不对?”
她鼻腔内唏唏喝喝了一阵,说:“你写得不真实。”
“那天,你也看见了,是你爸爸亲口讲给听的。”
“不真实就是不真实。你只听我爸爸说的,没去采访采访我的妈妈。”
侯一桃想:“天呀,我们的任务是采访市长,难道没有老婆在场,市长就会说假话吗?”
她望着侯一桃有些为难的脸,说:“我没说你的文章写得不好。我是说你写得不真实。”
侯一桃有些不服气,说:“哪些地方不真实?”
她的眼皮又红了,说:“我爸爸没你写得那么好。你净听他说,他不会说真话的。你应该去听听我妈妈的。”
他有了好奇心,说:“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她没说,脑袋左看右看,把他往江边小道上拉。那里,树浓草密,人烟稀少,是恋人与强盗常去的地方。他与她面对面坐在草坪上。侧面是江,时有航船鸣着汽笛缓过。让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处静静的岸。她开始什么也没有讲,只是捂住脸哭,让泪水从手指缝里筛下。让侯一桃想起自己的小妹妹,小时候受了委屈,或是积蓄了许久的水果糖让哥哥偷吃光了,也是这么哭,哭得人的心子都化成了水。他静静地望着她,一声也不吭。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其实她讲得很简单,讲不了几句,又哭,哭了又讲,最后连江面吹来的风里也注满了她的呜咽声。她说她七岁就同外婆一起过,外婆死后才回到父母身边,就没见父母和好过。她说她爸爸很恶,有时像狼有时又像熊。他常常揍她妈妈,在外受了气要揍,有什么看不顺眼也要揍。她妈妈曾怀着她的小弟弟,也让她爸爸揍掉了。她说她爸爸有外遇,她曾撞见过那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她爸爸的床铺上。她爸爸揍她妈妈是想逼她离婚。她妈妈性子很烈,宁死不从。
昨日,侯一桃心内还装满了一个慈爱如佛的市长,仅隔一天,却让一个小女孩子砸得粉碎,在她充满怨恨的眼内,他看见的却是另一种人的形象,他的在码头上混过的父亲,才把酒后揍老婆当作一大趣事。他父亲常说,男人驯服不了老婆就驾不稳船。可这一切,只能发生在一个粗人身上,说什么都不能与一个市长重叠在一起呀!他面对一个伤透了心的女孩子,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问:“能不能把我讲的登在报纸上?”
他轻轻一笑,说:“我不能。我只是个见习记者。”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哎,我全明白了。你是个新来的,你只能受气。我刚从外婆那儿回来的时候,也在班上受够了气。”
她脸色又惨白了,可以看出她的确受了不少的委屈和怨气。她低着头,说:“我爸说过,要抬头做人,先得学会夹着尾巴做狗。码头上人都是这么混的。”她的话像在劝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快正午了,江面的风突然停了下来,一切都寂静得要死。树木与草都挺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迎向火烧似的太阳。他们躲在树荫处,都感觉到热得难受。她站起来,说:“你不敢写,就算了。我给你讲了,你知道了真实的事,我也满足了。我得去给我妈买些吃的东西。我妈让他们送进疯人院,他们说我妈妈的疯病又犯了。”
侯一桃仍坐在冒着热气的草地上,看着她走上公路,钻进一辆小出租远远走去。此时,太阳钉在头顶,江岸一片死寂。而他如一只撞来撞去无处躲藏的小虫子,弓着无奈的背脊任火苗子似的阳光烧烤。他站起来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双腿乏力,眼冒金花,脑袋内满是风在空罐内撞进撞出的嗡嗡声。
一座座铁硬的,在江岸生根了千百年的黑苔斑斑的古老码头,朝他缓缓地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