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停电,除了泊在岸边船上的桅杆上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外,四周全淹没在一片黑暗的汪洋里。码头旁的小贩们点燃了蜡烛,昏黄的烛光在江风中颤抖,看着让人伤心伤脑。

侯一桃一眼就看见了落水女孩艳艳的妈妈,她还站在上下人群必经的长长的石梯旁,背靠着冰冷的墙石,苦苦等待能为她作证的人。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纸板,上面贴着女儿艳艳的照片,写着那天女儿乘坐“风光”号渡盘轮落水的经过,恳求目击者能出来作证。她看见了侯一桃,不等他问,那双不知哭了多少遍的已经红肿的眼睛又湿润了,无望地摇了摇头。

他便安慰说:“大妈,别灰心。我不相信那些证人的心就这么硬,就是石头包铁做成的,也会有人凭良心出来作证的。”

侯一桃心里一阵刺痛,有滚烫的东西直冲头顶。他取下大妈脖子上的纸板,高举起朝向上下渡船的人们。他朝人群大声说:

“我相信,你们中肯定有四天前的晚上8点坐‘风光号’渡船过江的人,你们肯定看见那个小女孩从船上摔进江里。你们肯定看见了,因为你们都不是瞎子。你们看看,这位大妈就是那个无辜死去的女孩子的母亲,她站在这里等你们出来作证已经四天了。她已经衰弱了,无望了。她的无望便是对冷漠世道与失去良心的控诉!为了冤死的小女能得到应有的赔偿。使那些把人命当麻将玩的人能得到惩罚,失去女儿的大妈能得到安慰,我们所有乘坐渡船的人生命能得到保障,请出作证吧。看看,这位可怜的大妈等你们已经整整四天了!”

他又把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说了好几遍。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快堵塞上下的石梯了。过路的高声咒骂着,围裹的人尖声吵嚷着,就是没一个作证。侯一桃觉得自己有种耍猴戏的感觉,就伤心得很想大声地咒骂几句。

天黑尽了,周围的人也走散了,眼前人影晃动。再没人过来朝他们看一眼了。旁边的小摊贩也收拾东西回家了,没有了烛光,他们的四周就更黑更暗。他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像被人随便扔在路旁的废纸、废瓶或是其他垃圾。风一吹,他们便会扬起一团灰尘,远离这个世界而去。

风更凉了。江风中有股汗味与废油味,岸边的船莫名其妙地把汽笛拉得很响,江水油油的展得很开。

他对大妈说:“回家吧,我送你回家。”

大妈很固执,又站起来,把纸板挂在脖子上,说:“九点半还有一班渡船过来,我还要等。”

他只好陪着她。他知道,他们等来的只会是更深沉更寒冷的夜……

侯一桃听见了摩托车的马达声。

住家在马路边的他,早就对隆隆响来隆隆响去的马声听惯了,麻木了,早已不关心它是否存在。可这一次,他却特别地注意去听。由滨江路驶来,从远而近,又在附近绕了几个弯子,“嘎——吱”一声停在了他们的头上。他听见了下石梯的声音,很重的皮鞋把条石路踩得很响,橐橐橐,朝他们走来。

摩托车手就站在他们对面,头盔没摘,面罩遮住了脸,很像飞碟上下来的外星人。那人就在他们对面喘着粗气,掏出小手电,在他们脸上和大纸板上晃了许久,才用很粗壮的声音说:“我可以当你们的证人。”

他们都不敢相信,望着他没敢吭声,他又说了一遍,嗓音很大很坚决。

大妈一激动,便跪了下来,连声说着感激的话。侯一桃还冷静,问:“你到底是谁?”

他在面罩后哈哈一笑,笑出了一串嗡嗡声:“你别忙问我是谁。让我说说你是谁吧。”

侯一桃吃惊地望着他。他手里的电筒把侯一桃的双眼晃得一片昏花,笑声在侯一桃耳旁响着,说:“你姓侯对吧,有个绰号叫猴子对吧?”

侯一桃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些熟悉的味道,便急着问:“你崽儿是谁?”

他不慌不忙地摘下了头盔,嬉笑着脸朝向侯一桃。侯一桃一惊喜便擂了他一拳:“江沙,砂锅!”

砂锅是他的绰号。他与侯一桃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那时他俩好得像是亲兄弟。那时,他最喜欢的运动是打架,他揍别人时,就大声背诵从《水浒传》中选出的那篇课文《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是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他挨别人揍时,也背这篇课文,两手护着头。他说,一背这篇课文,他就成了铁拳鲁达,揍起人来真解恨。挨打时,别人一听三拳也能打死人,揍他的拳头轻得多了。他曾叫侯一桃学,侯一桃怎么也学不会。中学毕业后,侯一桃考上了新闻学院,他去西北的一所政法大学,就再没碰过面了。想不到在这里相会,侯一桃就连骂几句,这世界太他妈的小了。他也哈哈地笑,唱一句:“世界很小,是个村庄。”就说:“刚才,你在这里又吼又叫时,我就左看右看像是你,跨上摩托车转了几个圈子回来后,又到这里来了。”

侯一桃不想嘻嘻哈哈地寒暄了,急着问:“你真的坐过那天的渡船?”

他看看感激得浑身哆嗦的大妈,说:“我在那条船上。不过,我没瞧见你呀!”

侯一桃说:“瞧没瞧见过我无关紧要。你能出来作证,就行了。”

他们把大妈送回家时,对她说,过了周日就在码头上等他们一同去与轮渡公司讨公道。大妈连声道谢,他们走了老远了,还站在门边依依不舍地望他们。

他俩找了一家紧靠江岸的音乐酒吧,面对面地坐着。桌上只有两杯咖啡,一杯加了糖,一杯没加糖,甜味苦味在白色水汽中互相混杂,化作很香很诱人的气味。他俩互相望着,同时哈哈笑起来。他俩都同时回忆起了中学时代那件惹人笑破肚皮的事,在钢琴师弹奏的“重归苏莲托”的柔美而又轻快的音乐声中,很容易让人回想起一些惹人发笑的往事。

他们在音乐声中沉默地喝着咖啡,一个味苦一个味甜,他们脸上都带着抹不掉的笑。那件只能在中学生身上发生的傻事,便踩着音乐的节奏朝他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