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诺克萨斯,不朽堡垒。

“斯维因老师。”莱斯特将军在门外停下脚步,请示着敲响门扉。

“你来了,莱斯特。”斯维因缓缓放下了手里的文件。他肩膀上的红瞳乌鸦也在第一时间转过头来,投来一道平静无波的眼神。

望着那双幽幽的红眼,莱斯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请坐吧。”斯维因以淡然的目光示意。

“是……”莱斯特将军有些不太适应地在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

这张椅子是在斯维因掌权后才加上的。毕竟,在以前那个还有皇帝的时代,还没有人能平起平坐地坐在达克威尔的办公桌前。

这样的小改变彰显了平等。但此时此刻,面对面地坐在斯维因面前,直视着那双深沉如渊的眼睛,莱斯特却反而有些坐立难安。

“你在紧张?”斯维因意味深长地说:“你过去可不会这样。”

莱斯特默然。确实,他以前不会这样。

士兵没必要害怕自己的将军,学生没必要害怕自己的老师——因为,他们是同一阵营。

但现在……

“莱斯特,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这么小心。”斯维因适时地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你这段时间做的很好。诺克萨斯能维持现在的稳定,中间少不了你的贡献。”

“谢老师夸奖。”莱斯特情绪舒缓了一些。他问:“斯维因老师,您这次唤我过来,是不是还有任务要交给我?”

“可以这么说。”斯维因将目光投向办公室中央摆放的那座巨大的诺克萨斯全境地图沙盘。

诺克萨斯帝国就像是一个体量庞大的古老程序。

它的代码就像是一座陈年屎山。谁都看得出这里面有Bug,知道Bug有害,但这程序又偏偏是在Bug的基础上运行起来的。

越来越多的Bug会让程序陷入慢性死亡。但如果脑子一热就贸然去修改Bug,就又容易导致整个程序陷入混乱与崩溃。

斯维因可不敢将他的改革大计,交到那帮腐朽无能的贵族官僚手上。

所以,尽管他是变革之风的信徒,他执政后的风格也不是大力改革,而是竭尽全力地维持帝国的稳定,为未来领风者协会的全面介入做过渡准备。

而这座沙盘,展现的就是他过去一年的努力成果。

沙盘上用黑色的旗帜,代表着地方上的贵族叛军。

在斯维因刚掌权时,这幅诺克萨斯地图上几乎星星星点点地插满了黑旗。

再后来,等到他联合德莱厄斯,开始对内清理反对领风者的狂热主战派时,地方叛军的数量就又迎来了一波急遽飙升。

但现在,经过这一年来的治理,在斯维因的那极具诺克萨斯传统风格的雷霆手段之下,那些不知死活的反叛贵族,都迅速地去冥界见了莫德凯撒。

诺克萨斯帝国的局势,也就此进入了一个暗藏涌动但表面稳定的总体和平阶段。

此时此刻,沙盘上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代表贵族叛军的黑旗。

鼓噪向领风者开战的声音被彻底压制下来。各城镇、乡县、贵族领、附庸国及半独立城邦,都已经慑服于斯维因的威势,向不朽堡垒重新表示了忠诚。

“贵族们最近都老实了很多,不是么?”

“是的……”莱斯特心里一沉。知道老师不会闲着没事明知故问

他是将军。他过去一年的工作,主要就是替斯维因清剿各地叛军。

现在叛军都给清理干净了,国内局势也稳定下来,那他这位叛军杀手,是不是就得……下岗了?

莱斯特心情沉重。但他还是故作平静地接茬道:“如您所说,贵族叛乱的浪潮已经在过去几个月来彻底走向平息……”

“何止是平息。”斯维因若有所指地说:“他们最近不仅是不再叛乱了,甚至连反对我的绥靖政策、主张与领风者决战的声音,都近乎完全消失了。”

“这些贵族,未免有些太老实了。”

“这或许……”莱斯特若有所思地回答:“或许是贵族们已经认清了现实?”

“就我所知,如今已经有许多帝国贵族都在背地里秘密地联系祖安领风者,试图向领风者主动投诚,为家族预谋后路。所以……”

会不会是贵族们已经对绥靖的斯维因彻底失望,但又无力反叛夺权,所以干脆躺平了摆烂,提前向领风者投诚去了呢?

“或许有一部分是。”斯维因不置可否。

他太了解那些帝国贵族了。所以他不会小看了贵族们的贪婪和疯狂,还有他们对变革之风的那深入骨髓的憎恨。

“而最重要的是……”

领风者那边的统战政策,也早就变了。

当初领风者还只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自然需要适当地放下道德洁癖,学会与现实妥协。

所以哪怕是米达尔达家族这样的军阀贵族,只要能对领风者的事业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那他们就能算作是领风者的老朋友。

再之后投诚过来的,比如说战败之后才无奈投降的杜·克卡奥将军。

考虑到他在和平解放恕瑞玛北岸殖民地的过程中起到的巨大作用,以及他主动上交家产、配合改造的积极态度,领风者也愿意保证他一家安全,让他在祖安当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头。

可现在,领风者都已经快掌控整个符文之地了,斗争都快取得阶段性胜利了——到了这时候,有些人才想到要来锦上添花,想着来当领风者的“老朋友”,想着上交家产换得平安……

那可就太晚了。

领风者不是卖赎罪卷的。不是谁交了脏钱就能免去一身罪孽,就能洗净一手血腥,在新时代重新开始的。

而这时候才向领风者靠拢的贵族老爷,也多半不是值得改造的进步人士。

他们不是在忏悔。他们只是单纯地怕死而已。

所以,领风者的统战政策早就在渐渐收紧。那些本就作恶多端、臭名昭著、罪大恶极的反动贵族,就算主动投降归顺,也绝逃不过审判和清算。

在这种情况下……

“你觉得,那些贵族还会坐以待毙么?”斯维因问。

“不会。”莱斯特摇头。

“可他们现在偏偏就集体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了。这很反常,不是么?”

“的确……”莱斯特也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一个人在灭亡前往往是疯狂的。更何况,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整个贵族阶层的灭亡。

“那您需要我做什么?”莱斯特不点自通地问。

“我需要你去接近这几个人,和他们交交朋友。”斯维因拿出了一份名单,上面写着几位帝国大贵族的名字。

这些老贵族以前一直是斯维因的反对者,最近却突然老实了下来。

“我可以试试,不过……”

这种情报工作,不是应该交给战争石匠么?就算是需要贵族的身份去接近目标,也没必要他这位位高权重的禁卫军司令亲自上阵吧?

莱斯特正想这么说呢。

“还有一件事。”只听斯维因轻描淡写地补充:“你接下来就专心做这件事。禁卫军团的日常事务,就先交给别人代劳。”

“部队里现在有许多思想进步、能力出众的年轻人。大海后浪推前浪,你作为前辈,也得给后辈们留一点机会。”

莱斯特:“???”

听闻此言,他顿时一阵身形微颤。

手里的那份名单被他紧紧攥成了一团,而他却毫无察觉。

来了,这一天还是来了。

在过去的这一年当中,斯维因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在军中发展领风者,又将这些接受了迦娜思想的进步军官一一提拔上来,顶替那些思想反动的旧军官担任关键职位。

一年下来,斯维因原先一手带出来的嫡系部队,几乎被他亲手换了遍血。

无数曾经的帝国英雄被优化淘汰,被斯维因提拔上来的领风者军官无情取代。

莱斯特本以为这件事不会那么快落到自己头上。但没想到,它还是来了。

斯维因根本就不是有什么重要任务要交给他。他的老师只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帮他“体面”地走下权力舞台。

“老师……”莱斯特努力维持,但声音依旧颤抖:“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还想再为诺克萨斯的人民,多做一些贡献……”

“够了!”斯维因脸色骤冷:“莱斯特,不要把你不相信的东西挂在嘴边。”

莱斯特:“……”

他暗暗攥紧双拳,眼底饱含不甘。

“莱斯特。”斯维因神情恢复平静:“你得知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可你呢?”

“一年时间过去了,你的信仰之线又在哪里?”

莱斯特沉默难言。

信仰,信仰,信仰!这该死的信仰!不信领风者那套鬼东西,他就永远也当不了官!

凭什么?

“斯维因老师。”莱斯特几乎要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懑:“我做的难道还不够好吗?”

斯维因脸色平静:“好,你做的很好。在过去,你就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学生。这一年来,你也为诺克萨斯的和平稳定做了巨大的贡献。”

“我还知道,现在的你已经可以将迦娜思想倒背如流。你对迦娜理论的研究无比透彻,理论水平甚至要超过大部分的领风者干部。”

“在我向你透露我领风者的身份之后,你更是一直在用圣徒般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

“从那天起你没有贪过一分钱,滥用过一次权力。你会热情地向路边最不起眼的流浪汉打招呼,还会慷慨地花钱资助那些素不相识的贫民窟孤儿……”

“我看,就算是真正的领风者,也不会有你表现得这么好了。”

“那……”莱斯特咬着牙问:“您为什么还是不能容下我呢?”

斯维因不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直把他看得心里一紧,情绪冷静下来,斯维因才说:“因为,你让我感到害怕。”

莱斯特:“?”

“是的,你让我害怕。”斯维因说:“是你让我清晰地意识到了,原来一个人竟然可以将自己伪装得这么像领风者。”

“你演得实在是太好了,如果只看表象,那就算是我也不能分辨出你的真身。”

莱斯特:“……”

“如果我们没有迦娜女神,没有信仰之线,让你这样的伪装者混进队伍,那后果该多么严重。”

“迦娜主乂一定会实现。但你这样的假领风者,又会为通向胜利的道路增添多少艰难险阻?”

斯维因惆怅叹息。他仿佛想到了过去。他与达克维尔经历的那些斗争与背叛。

他原本已经与现实妥协,只想着当一个做有限改良的新帝国主乂头子。

但:“万幸,老天让我遇到了领风者。”

斯维因伸手展现出那亮莹莹的信仰之线,用他深沉如渊的眼睛欣赏着这一抹信仰的光辉。

这光辉对莱斯特来说是那么刺眼。

“老师!”话都说开了,他也不演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莱斯特用上了一句李维发明的艾欧尼亚“古话”。他又不甘地说:“我做的比领风者好,演得比领风者像,那我又凭什么不能保住我从尸山血海里挣回来的地位,不能继续演下去呢?”

“你能演一辈子吗?”斯维因问。

“我……”莱斯特正想说能。

斯维因又说:“演上一辈子,你自己就不觉得痛苦么?”

莱斯特说不出话了。

难受,当然难受。每次假惺惺地跟那些无能的穷鬼打招呼,他都想吐。

“领风者的干部没有特权。如果你要继续演下去,那你以后只会更加痛苦。”

“当然,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斯维因语气冷了下来:“你或许是我的学生,但你绝对不是我的同志。”

“如果放开限制让你们涌入组织,那就只能给领风者的事业带来灾难。”

只要有的选,就绝不留用旧官僚、旧知识分子。

就算因为人力不足暂时留用了旧官僚和旧知识分子,之后也必须一步一步地用那些真正有信仰的干部,将他们从岗位上替换下来。

信仰缺失,能力越大就越危险。

所以一个人再有能力、再有功绩,没有信仰,也当不了领风者的官。

这是领风者协会的原则,绝对不容调和。

莱斯特仍旧心怀不甘,可斯维因那坚定如铁的眼神,却让他再也无力争辩。

“走吧。”斯维因说:“莱斯特,别忘你过去做过什么。现在你能保留财产当一个退休的富家翁,都是我看在你所作贡献的份上,为你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你如果不能进步,就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吧。”

“我……”莱斯特几乎将指头攥得发白。

他做过什么?

他屠城、灭国、烧杀掳掠,还把奴隶和孤儿送上战场,用他们充当炮灰。

如果用领风者的价值观来判断,那他罪该万死。

可在过去的帝国,这就是一位诺克萨斯将军应该做的事情。屠城灭国那都是皇帝的命令,莱斯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为诺克萨斯的扩张事业,不择手段地倾尽了一切努力。他流尽了自己和同僚的血,才终于从一个卑微的贫民窟少年,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到今天。

他本应是帝国的英雄。可现在,他却成了领风者眼中的罪人。

他奋斗了一生,最后却落得跟当年那个贫民窟少年地位平等。

可恶!那他又奋斗了个什么?

莱斯特实在不甘。

“我知道你难以接受这一切,莱斯特。”斯维因轻轻一叹,冷峻的脸庞上显露出一丝理解。

“但——”

“我相信,你并不愚蠢。”

莱斯特:“……”

“您打算什么时候,将我正式撤职?”

“不急。”斯维因坦言道:“在领风者到来之前,你都还会是帝国的将军,禁卫军团的司令。”

“我现在只是需要你让渡出一部分权力,锻炼一下那些进步军官而已。”

“我明白了。”莱斯特沉默良久,终于缓缓拿起斯维因交给他的那份名单,平静地起身离开:“我会先放下手头的工作,好好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的……斯维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