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载虽然有个老师的身份,但在教育方面,他并不喜欢跟弟子滔滔不绝讲大道理。

世上的真理往往是在沉默中发现的。

老师念叨得口干舌燥,下面的学生却昏昏欲睡,这样的教学方式在李钦载看来根本没意义。

他比较喜欢以身为教,让学生在旁边跟着,看着,看老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然后自己去思考老师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这样做。

若能领悟,自是一笔人生财富,若不能领悟也不强求,一辈子做个庸碌凡人没什么不好,世人亿万,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要站在金字塔尖的。

说实话,李钦载这么多弟子当中,李素节的资质其实是比较平庸的。

无论对知识的领悟还是生活中的为人处世,李素节都算不上最好。

作为李钦载的大弟子,李素节内心的压力其实比别的弟子更大,因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在世人的认知里,大弟子应该是最聪慧,也应该最被老师所倚重的,说是未来的嫡传掌门也不为过。

然而李素节资质尚平,怎么努力却仍无法做到最优秀,这个事实近年反复折磨着他,都快成了他的心魔。

这次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先生下江南,李素节未尝没有补课开小灶的心思。

当然,补课不是补课堂知识,而是近距离贴身观察李钦载的一言一行,他想成为像先生那样的人,就算未来活得像先生的影子,那也必须是最像先生的那个。

这次李钦载下江南,李素节一直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他在沉默中观察李钦载的一举一动。

李钦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他都用心记在心里,夜深人静之时,他便反复思索先生这么做的用意,有什么深远的布局,出于怎样的目的等等。

不得不说,李素节确实用心了,作为资质平庸的大弟子,未来成就如何并不可知,但他的努力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

“先生奉父皇之旨下江南,临行之前应该已有整治江南望族的心思,毕竟江南粮仓之地太重要,本地望族势力坐大,对父皇对社稷不是好事。”

李素节的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说出口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李钦载割下一块羊腿肉塞进嘴里,笑道:“继续说。”

李素节又道:“但先生下到江南后,其实是有心态变化的……最初在荆州之时,荆州刺史阳奉阴违,阻碍大军渡江,薛讷解决了此事,事后先生却并未追究荆州刺史。”

“那个时候的先生,想必还是打算用温和一点的办法整治江南。”

“然而到了江州后,先生领着咱们微服私访,去了一趟江州附近的村庄,村庄那些老弱妇孺的惨状,或许对先生的刺激比较深,那时候起,先生应该已渐渐坚定了决心,心态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本打算用温和手段整治望族的,那一天过后,先生便决定改用雷霆手段了,江南土地兼并,祸从望族而起,说他们是‘首恶’也不过分。”

“欲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一味怀柔安抚是没用的,土地是望族的根本利益,朝廷的怀柔他们不会买账,先生只能降下雷霆风暴,对江南来一次彻底的清洗。”

“但是先生清洗江南,手段太激烈的话,恐会引起望族联手反弹,于是选择了吴郡陆氏,从吴郡陆氏身上打开缺口,瓦解望族的联手……”

李钦载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赞道:“不错呀,最近有没有觉得头皮痒痒?”

李素节一愣,下意识挠了挠头:“好像有点……”

“恭喜你,你正在长脑子,为师很欣慰。”

李素节苦笑道:“先生,您能正经点吗?”

顺手拈起一串烤焦了的鸡翅递给他,李钦载宠溺地道:“为师赏你的,趁热吃。”

李素节一脸为难地看着手里的焦黑鸡翅,几番犹豫,还是没敢下嘴。

李钦载又割下一片羊腿肉塞进嘴里,含糊地道:“今日为师心情不错,便破例给你讲讲道理。”

李素节立马站起身,垂手恭立道:“弟子愿闻先生教诲。”

“不必那么正式,随口聊聊。”李钦载摆手。

咀嚼了几下,李钦载满嘴流油边吃边道:“刚才你的揣测还是比较靠谱的,但你说错了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我没离开长安前,就已打算用雷霆手段整治江南,不是什么看了江州农户的惨状才改变的心态,如何用雷霆手段,临行之前我与你父皇已密谈过几次,我的一举一动你父皇都很清楚。”

“第二,雷霆手段并不意味着要‘清洗’江南,这样太激进了,容易逼反望族,立威之后,宜当怀柔,我手中最大的筹码不是刀剑,而是利益。”

说着李钦载笑道:“小小年纪,杀性不必那么大,强悍如先生我,也不敢在江南大杀四方,总的来说,我对江南望族的手段还是比较善良的……”

李素节仰天翻了个白眼,然后迅速恢复原状,一脸恭敬假笑。

弟子不敢言师过,但……八大望族你生生灭掉了一家,另外七家被你整得惶惶不可终日,江南官场也被拿了几十人押送长安,现在你好意思夸自己“善良”?

李素节试探着道:“不知先生接下来对望族又有何手段?”

李钦载慢吞吞地道:“接下来要看望族的手段了,不然我这几日如此无聊在大营里什么都不干,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李素节愕然:“望族还敢对先生使手段?”

“数百年基业摇摇欲坠,上负祖宗,下负子孙,换了是你,你会不会拼死挣扎一下?”

李素节想了想,道:“会。”

李钦载笑道:“所以,我在等着,看望族如何挣扎,他们的反扑应该有点分量的,我倒想见识一下。”

正说着,却见宋森匆匆来到帅帐外,见师生俩在烤肉,宋森上前便割下一块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道:“李郡公,望族有动静了。”

“啥动静?”

“江宁,扬州,杭州等地,昨日到今日,共计八名小地主自尽身亡,当地县令去查缉,发现他们真的是自尽,并非谋杀。”

李钦载眼皮一跳,旁边的李素节忍不住问道:“这与我家先生何干?”

宋森用力吞下嘴里的肉,苦笑道:“这几个小地主分量不重,家里无非数百亩地,但他们自尽之前,有的留下遗书,有的告之家眷,意思都基本一样。”

“据说他们自尽的理由,是天子钦差倒行逆施,强行丈量土地,并在土地数量上强行加数,而致他们名下田产赋税翻了几倍,几位小地主活不下去了,索性死了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