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熟了,就不必一定有羽秋同行。有时羽秋不得闲,随便哪个宫女都可以陪伴,反正只要有人使唤就行了。
这天到黄保仪宫中,嘉敏连个跟随的人都没有。原带了一个宫女小鸾,行至中途,嘉敏记起许了黄保仪的,要拿自己的窗课给她看,却忘了携带,因而命小鸾回友竹轩去取。她自己一个人便踏着花径上的黄叶,慢慢地走了去。
那里的路径,她已经非常熟悉了,知道进北面侧门,穿过宫女闲坐待命的那间板屋,再进一道垂花门,就是黄保仪寝室的后院。这比从正门进去要近得多,便毫不考虑地取了快捷方式。
一过回廊,嘉敏听得有人在谈话,而入耳的第一句话就不能不让她止步。“周家小娘子倒住得下去!”有人在说,“换了我,早就回扬州了。”
听得这话,嘉敏既惊且愧。“怎么?”她在心中自问,“做了什么不自爱、不知趣的事,惹人厌恶?”
想是这样想,一时却不暇深思,因为另一人开口了:“为什么?人家来探望至亲骨肉,至少要等国后病势有了转机,才能回去。”
“既是探望至亲骨肉,何以到现在都不能见面?她根本不该来的!”
“这是怎么说?”
“我听说国后讨厌她这个妹妹,来了是自讨没趣!”
听到这里,嘉敏心如刀绞,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似的,身子摇摇欲倒,可是毕竟挣扎着扶墙站住,要听她们再说些什么。
“说话别那么刻薄!”这个宫女的口吻,带着点教训的意味,“做姊姊的,凭什么讨厌亲妹妹?”
“对了!你问得好!”另外一个仿佛振振有词似的,“你以为国后不知道姊夫与小姨明来暗去——”
语声突然中止,但有闷着吭气的声音。嘉敏很谨慎地张望了一下,才明究竟——年长的宫女将年幼的那个的嘴掩住了。
“你要作死啊!”年长的呵斥,“说话这么不知道轻重,还大呼小叫的!”
“我说的是实话。”年幼的不服,小声咕哝着,“谁不知道半夜里打光脚板溜出去的那个笑话?”
“笑话是笑话,正经是正经。你以为做姊姊的妒忌妹妹?那叫胡猜!你有什么证据?”
“你是说,做姊姊的就绝不会妒忌妹妹?可又有什么证据?”
“自然有。也许你那天不在万寿殿,不知道,我可亲眼得见。圣尊后说:‘把你妹妹也接进宫来吧!你是国后,又是姊姊,她自然听你的话。’这是做婆婆的体谅儿媳妇,国主三宫六院,另外封一位妃子,倘或得了宠,国后心里不舒服,自己妹妹就没话可说了。所以当时国后满面堆笑,还给圣尊后磕头谢了恩,圣尊后也不住夸赞国后贤德。这些情形,不知道有多少人亲眼看见。莫非是我编出来的?”
竟有这话!嘉敏大为诧异。听她言之凿凿,没有不信之理,而欲待相信,又有疑问——她的疑问,年幼的那个为她说出来了。
“我没有说你编谎。可是,我倒问你,既然如此,怎么又不到扬州去接人呢?”
“原说是秋凉以后派人去接,国后一病,这件事自然就搁下来了。”
“那么我再问你,国后是怎么得的病?”
“不是中暑吗?刚好一点,偏又遇上小王子惊风,夺了她的心肝宝贝,病势才沉重到这地步。”年长的那个紧接着说,“好了!我们不必再抬杠了。你看着吧,等国后病好了,对她妹妹是怎么个情形,你就知道你胡猜得多么可笑了!”
说完,便有脚步移动的声音。嘉敏生怕让她们撞见了,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赶紧往后转身,悄没声息地退出侧门。迎面一阵西风,让她打了一个寒噤,而脸上反觉得火辣辣地发烫。嘉敏自知神色有异,不宜跟黄保仪见面,便循原路走回友竹轩。
“小娘子!”
嘉敏又吓得一哆嗦,抬眼看时,才知是小鸾,手里拿着她的诗稿,正蹙眉凝视。
“小娘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嘉敏摸着自己的脸,强自保持平静,“你看出什么来了?”
“脸红得像火,走路一溜歪斜的,倒像喝醉了酒。”
“是吗?”嘉敏一时找不出掩饰的话,只好硬赖,“我自己倒不觉得。”
“那么,”小鸾问道,“是回去,还是仍旧到黄保仪那里?”
“回去吧!”嘉敏答说,“我想起来有封要紧的家信要写。”
回到友竹轩,她携着诗稿自回卧室。小鸾却疑虑莫释,悄悄将刚才所见的情形,告诉了羽秋。羽秋也觉得确实可疑,最明显、也最难解释的是,嘉敏既然到了黄保仪那里,何以又匆匆而回?莫非真的有封要紧家信要写?
掩进去一看,何曾写信?是坐在妆台前面,对镜垂泪——在羽秋面前,嘉敏就无须掩饰了,转过脸来,泪汪汪地发怨言:“羽秋,你骗得我好苦!”
“怎么了?”羽秋一惊,但出以沉着,平静地问道,“我怎么骗小娘子了?”
“圣尊后曾有话,要接我进宫,你怎么不告诉我?”
“噢,是这个!”羽秋答说,“我也是到了这里才听人说的。只为第一,不知真假,不敢瞎说;第二,就算有这话,国后违和,一时也不能办这件喜事。告诉了小娘子,没的牵肠挂肚,反而难受。”
“谁牵肠挂肚来着?”嘉敏涨红了脸说,“我也不稀罕做妃做嫔!”
羽秋知道自己的话太率直,变成失言,也知道她的话无非脸皮太薄的违心之论,当不得真。当了真与她分辩,把话说死了,将来便难转圜,所以默然不答。
嘉敏也自知出言不诚,当然不会再提此事,便问到最紧要的关节上头:“有人说我大姊不愿我进宫,也不愿见我的面。这话离奇得紧!可是我倒不能不相信,不然你们为什么总是挡在中间,不让我去看我大姊的病?”
“没有这话!”羽秋直觉地否认,“国后是什么亲人都不能见,所以圣尊后这等关切国后,都不去看她。”
“官家呢?”
“官家——”羽秋略一迟疑,然后答说,“也难得一见。”
“难得一见,总也见了。夫妇能见,姊妹就不可见?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大乖常情的事。羽秋,”嘉敏站起身来,挺着腰,扬着脸,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决断,“你跟阿蛮去说,我要见国后!如果不让我见,就证实了真有其事。我也不必再待在这里了,收拾行李回扬州!”
事态严重,羽秋暗暗心惊,而眼前唯有抚慰。“也不知在哪里听人嚼舌头!”她恨恨地说了这一句,做出很负责的姿态,“好,我与阿蛮去说。可是,小娘子也别误信人言,自己先就气急。本来没事,有了,反倒生出误会,那可是太不聪明了。”
嘉敏接受了她的忠告,点点头说:“我不气急!我没有成见,我也不相信我大姊会对我有成见。”
羽秋心中雪亮,嘉敏对此事的态度,比她自己所说的更为坚决。倘或不如所愿,证实了国后对胞妹有着不可解的成见,那时不会是幞被买舟,败兴而回,羞愤交攻之下,可能会激得她走上绝路。
这后果太可怕了!羽秋想起周夫人的付托,不由得眼冒金星,背流冷汗,毫不考虑地去找到阿蛮,细诉其事。
“这得找裴谷来商议!”阿蛮懔然答说。
裴谷倒还沉着,静静听完,久久不语。这一来更显得情势严重。羽秋与阿蛮面面相觑,都将嘴闭得紧紧的,屏息等待,还希冀着裴谷有什么“绝计”想出来。
“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了!唯有奏请圣裁。”
“你是说,请官家的示?”阿蛮问说。
“是的,只有官家能拿这个大主意。”
“我看无用,”阿蛮摇摇头,“官家也拿不出主意。”
羽秋却赞成裴谷的想法。“就听裴大哥的话吧!”她劝阿蛮,“官家真的拿不出主意,大家再来商量。”
“既然你们俩都认为可以这样做,我也不反对。不过,裴大哥,”阿蛮极郑重地说,“你可千万把话说清楚。见了面会出什么事,得前前后后,细想一想。出了乱子,可是什么人都难挽救得了!”
这话听在羽秋耳中,觉得不是味道。说好大家同走一条路,理当和衷共济,而阿蛮却似乎仍是只为周后设想。既然如此,各为其主,自己也该有番表白。
于是她说:“裴大哥,阿蛮的话不错,你可千万把话说清楚了!不让见面会出什么事?得前前后后,细想一想。出了乱子可是神仙难救。”
裴谷听她这针锋相对的说法,不由得笑出声来,但这一笑随即转为苦笑。“好了,好了,两位大妹子!”他说,“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斗气卖弄利口!”
“不是我斗气。实在是关系不浅!”
“我也是这个意思。关系不浅!”阿蛮学着羽秋的话说,“国后病势刚刚有点转机,万万生不得气!那一气说不定就得气死!”
“我这面还不是性命出入的事!”羽秋立即接口,“那面就算受了气,御医细心诊治总还有希望。我这面又羞又恼,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想不开,半夜里拿条绳子上了吊,真叫防不胜防!”
她越想越怕,说话不由得气急:“裴大哥,话我先说在前面,阿蛮是证人,万一出了这样的事,我可担不起责任。”
“不会有那样事!”裴谷安慰她说,“我一定小心安排,让谁都过得去。”
“但愿如此!”阿蛮了解到羽秋的苦衷,觉得难怪她焦急,倒有些同情了。“好妹子!”她说,“我们都是为顾全大局,自己先别生意见。”
“我话说得太急,你也别生气。”
“这才是!”裴谷表示欣慰,“原该彼此体谅,有事好好商量着办,才能替主分忧。你们都先不用着急,等我奏明官家,看是如何说法,再做道理。”
说完,裴谷就先走了。羽秋却还留在阿蛮那里,她内心的感觉是“意犹未尽”,总想跟阿蛮再说些什么。但在这混沌暧昧,一切都无从把握的局势中,说话真个很难。措辞过于含蓄,容易引起误会;说得太实在了,可能就变成授人以柄,应了“多言贾祸”这句古训。
阿蛮的心思也约略相似。她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一个疑问是:嘉敏此行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探病呢,还是医她自己的相思病?这话想问,却不知如何问法,就跟羽秋想说什么而不知说什么好一样。
终于还是羽秋打破了沉默。“阿蛮,”她用一种聊闲天的语气说,“有件事我想不通。你家三代在周家,周家大大小小,都应该是你关怀的,何以心目之中,独独只有周后?”
这句话问得很厉害。阿蛮愣住了,好久,才不安地说:“你不会以为我是势利吧?”
此是反问,一样也很厉害。不过羽秋比较容易回答:“不!我从没想到过‘势利’这两个字,我倒觉得你痴心得很。”
“你又何尝不是?”阿蛮叹口气说,“唉!我们都一样,只为他人打算。”
羽秋觉得她承认了自己的看法,彼此的心就拉近了,话也好说了。“阿蛮,”她很谨慎地试探,“既然如此,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没有什么好打算的。”阿蛮摇摇头,“过两年我就可以出去了。那时候会怎么样?此刻亦无从想起。”
“不然!出得宫去,无非配亲。你这门亲事的好坏,要看谁与你做主。”
听此一说,阿蛮将两眼睁得很大,显然是很重视她的话:“我懂你的意思,如果是国后与我做主,就可以找一家好人家——”
“不是什么找一家好人家,是抓一把好人家来拣!国后为你主婚,你想谁不来巴结?”
“这话也是!”
“所以你此刻心心念念,只望国后康复,实在也是为你自己打算。可是,万一——”羽秋突然顿住,停一下又问,“你懂了吧?”
阿蛮当然懂。她是说万一国后崩逝,又将如何?不过懂是懂,却无以为答。她抑郁地说道:“我亦不知道怎么样才好,事情到了那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是钻到牛角尖里去了!”羽秋望着阿蛮只眨眼,好半天才说了句,“你就认定了只有这位国后才能替你主婚吗?”说完,她掉头就走。
“羽秋,羽秋!你怎么话没有说完就走了呢?”阿蛮急急追上去,将她拉住,“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听!”
“我说什么来着?我什么都没有说。”羽秋匆匆四顾,然后用手指一指她的心。
阿蛮矍然而惊,急急四面张望,四周虽有宫女内侍行过,但并未发现有人窥伺,方始放心。她定定神再细想羽秋的话,不免惭愧,宫中都说瑶光殿的阿蛮能干,她亦自以为才具不让须眉,如今看起来,像这等大事,要论眼光、魄力、心思,须逊羽秋一筹。
于是她说:“你不必这样子先做预备将来抵赖的退步。我姓杨,我们家是‘四知堂杨’。你放心好了,你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能有别人知道。如果你不信,我可以起誓。”
如此输诚,羽秋感动而欣慰,但此时却还不到深入细谈的时候,处大事、应剧变,要从容。等阿蛮午夜梦回,在枕上通前彻后去想过,那时候再做商量,才有稳稳当当的做法筹划出来。
因此,她报以愉悦的一笑。“这一下,我们才真的走到一条路上去了。”她说,“这原是急不得的事,你先多想想,我也还没有想透彻。找一天大家都闲的日子,我跟你到东池水榭上去好好商量。”
“好!”阿蛮又问,“你看这个意思,要不要透露给裴谷?”
“如果有什么变化,当然少不得拿他拉紧了。不过,此刻还是先不要提的好。”
“说得是!将来如果要拉裴谷在一起,他一定也乐意的。因为我此刻由你的话,想起他的一句话,觉得很有意思。”
“是怎样的一句话?”
“他说‘静以观变!’”
“对!”羽秋大为赞赏,“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你我只记住这四个字,遇到任何大事,脚步就都不会乱了。”
果不其然,如阿蛮所估量的,“官家拿不出什么主意”,只是紧锁双眉,彷徨蹀躞,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鹄候回音的裴谷似的。
裴谷站得脚都酸了,可是他不肯悄悄退出去,也不愿催问一句。因为他最了解李煜的优柔寡断的性情,一退了出去,就难望能获得确实的回话;若是催问一句,所得的答复,必是“让我想一想”。这一想亦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好。唯有这样无形中的催逼,才能迫得他不能不做决定。
好久,好久,李煜才站定了脚。“这件事,我本来就觉得难以交代。”他说,“不让他们亲姊妹见面,情理上似乎说不过去。”
“是!”裴谷平静地答应着。
“你看应该怎么办?”
裴谷没有自己的意见,唯官家之意是从,因而这样答说:“照情理说,应该让周家小娘子见一见国后。”
李煜又不作声了,沉吟久之,说一声:“你下去吧!”
“是!”裴谷亦无多语。
这便是领受了决定了。帝皇做何决定,是不需要明白宣示的,只照他的意向去办就不错。而李煜的意向,就在他跟裴谷交换的问答中,已可窥知——他是不忍让嘉敏失望。至于姊妹见面以后,周后的感触如何,经过那么久的考虑,他自己充分了解。当然,他绝不是不顾一切后果,更不是故意要刺激周后,而是觉得不能不冒这个险。他所希望的是,周后的心疾不如御医所说之甚。姊妹相见,纵不能期望她执手欢然,但亦不至于白眼相加。
为了做到李煜的这个希望,自须先做一番细心的安排。裴谷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说服阿蛮。“姊妹到底是姊妹,何况,人亦总有见面之情。”他说,“只要时候挑得好,见一见亦不妨。”
“怎么叫时候挑得好?”阿蛮问道,“你说,该挑什么时候?”
“这还用问?譬如有人有‘被头风’,一早起来跟他说话,准碰钉子。像那种时候,就得避免。”裴谷笑道,“有人说你也有‘被头风’,必是前一天晚上胡思乱想,没有睡好,以至于肝火旺了。大妹子,你倒是在想什么呀?”
“啐!”阿蛮红着脸嗔道,“谁在那里嚼舌头?到了你们嘴里就没有好话!少教我骂你。”
“跟你闹着玩的,别生气!我知道你事情多心烦,肝火旺是免不了。”裴谷收敛笑容,正色说道,“这是官家的意思,我们只有尽力去办,你看怎么样呢?”
阿蛮仔细想了一会儿说:“国后这两天,看样子是好多了。如果这一天胃口还不错,睡得又香,醒过来的时候,心境就很平和。如果照你的话,就只有那个时候见面,比较合适。”
“对!就是那个时候好!”
“到时候怎么样?通知羽秋?”
“是的,直接通知羽秋好了。”
这一天很快地到来了,就在第三天午后。阿蛮派人到友竹轩,请嘉敏即刻到瑶光殿等机会。
见面以后,嘉敏应该持何态度,事先是已经谈好了的。所以羽秋得到通知,一面伺候嘉敏上妆,一面有几句话嘱咐。
“国后到底是病人,又是心病,说话也许颠三倒四,甚至有什么不中听的话。小娘子可得忍耐!”
“我知道。”她说,“我还能跟病人一般见识?”
“这就是了!”羽秋又说,“脸上总要带点关切的样子——”
“那是一定的。”嘉敏抢着说,“我能不关切吗?”
“小娘子知道就好了。总而言之,小娘子只记着,国后有心疾,不管怎么样,都不必认真!”
“这——”嘉敏有些疑惑,“你说,见了面会怎么样?”
这是只可自己领会反省的事,如果要让羽秋细说,不但会使她无以自容,就是说的人也会觉得难堪——羽秋所断断续续听到的话,实在不像出自国后之口。她骂妹妹“丢周家的脸”,又恨父亲早死,嘉敏“没有家教”,竟是连堂上慈母都在怨恨之列了。这些话只要说一句,就能引出嘉敏倾江倒海的眼泪!
然而,如今却要将她推入可能当面受辱的位置了!一念及此,羽秋不寒而栗,更忘了应该答话,也就更使得嘉敏惊疑。
“到底怎么回事?”
“小娘子绝顶聪明的人,不问也罢!”
“我何能不问?”嘉敏一下子冲破了多少天来混沌郁塞的思路,侃侃然地说,“我也可以猜想得到,不就是为了我们回扬州的时候,在船上所谈的事吗?你说‘就是嫡亲姊妹,也有不能说的话’,我一直不肯相信,到现在也仍旧这样。究竟是你说得对,还是我的想法不错,今天可以分晓了。如果你说对了,我不会跟病人认真!”
“这才是!”羽秋极其欣慰,“小娘子毕竟想通了!我亦但愿我的话说得不对。”
“这一切都看今天!”嘉敏照一照镜子,“行了!又不是去做客,不妨马虎些。”
探病原不宜浓妆艳抹,但嘉敏即令淡扫蛾眉,亦自别有一番令人越看越心醉的天然风韵。羽秋心里在想,亦难怪国后对她怀着极大的戒心,论颜色真能压倒群芳,一旦备位后宫,“三千宠爱在一身”是必然之事。
在更衣的时候,嘉敏忽又问道:“羽秋,上次我们在船上深谈,有句话你说到我心坎里,总该记得?”
“话很多,我记不得是哪一句。”
“你说你替我委屈!”
羽秋记起来了,自己当时是这样说的:“我是替小娘子委屈!一母所生的同胞姊妹,论容貌、论才情,妹妹哪一点输给姊姊?为什么姊姊做国后,妹妹就该当妃子?”而照如今的情形看,如连妃子都当不成,岂不是更加委屈?
“你记起来了吧?”
“记起来了!”羽秋突然增强了信心,“只要小娘子如刚才所说的,自己克制、忍耐、冷静,机会来了就能抓得住,就不会受委屈了!”
嘉敏看了她一眼,慢慢回转身去,从窗口遥望着百尺楼,神态沉静,尽脱稚气,看来像变过一个人了。
到了瑶光殿,阿蛮守在院子里,迎上来一面替嘉敏行礼,一面却与羽秋目语。
羽秋不但报以一切妥帖的眼色,而且微微颔首,这下阿蛮放心了。“请进去吧!”她说,“国后又有些倦了,刚刚躺下。”
“噢,好!”嘉敏深深吸了口气,跟着她进入周后的卧室。
掀帷一看,罗帐深垂,而且微微闻得鼾声。嘉敏不由得踌躇,正想张口喊时,发觉衣襟牵扯,回头看时,羽秋轻声说道:“国后睡熟了!”
病人最难得的,就是能够熟睡,所以探病万无唤醒病人之理。嘉敏所踌躇的,亦正是觉得出声不妥,所以听羽秋这样一说,立即放手作罢,退出病房。
病房在瑶光殿的西室,东室是周后的起坐之处,阿蛮请嘉敏在那里休息。“小娘子请宽坐!”她说,“国后这几日爱睡,常时说着话就慢慢拿眼睛闭上了,御医说这是心静神安的好征兆。我再看看去,如果醒了,就请小娘子过去,不然,便是枉自劳驾了。”
“你不必跟我说客气话!”嘉敏从容答说,“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你干你的正经去,别管我。”
于是阿蛮退了出去。羽秋因为不是在自己的地方,得守宫中的规矩,只在廊下侍候。屋中的嘉敏,独坐无聊,少不得东看看、西摸摸。紫檀多宝架上的摆设,一摸一手灰;壁上所悬先帝御赐,周后珍爱的烧槽琵琶的蜀锦套子,接缝之处,竟已绽线。这些情形看在她眼里,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凄凉,轻声自语:“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嘉敏一面感叹,一面走向窗前,想开窗透口气,一吐心中的抑郁。窗下就是书桌,只见玉尺下压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是一笔遒劲如寒松霜竹,名为“金错刀”的行书。入眼便知是李煜的手笔,写的却不是词,而是一首五律: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后面还有几行小字的题跋:“天夺我宣儿,其母又有二竖之厄,此心欲碎而恐重伤后心,不敢言也。数日来默坐饮泣,几无复生人之趣,为诗写志,聊当长号。”
看到这里,嘉敏的心头酸楚,双眼也昏蒙生花,仿佛看到形容枯槁的李煜,就坐在对面的那长椅子上,不断拭泪。
“小娘子!”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嘉敏吓一跳。定睛看时,是阿蛮和羽秋,双双站在进门之处。
“怎么伤心了?”阿蛮问。
“没有什么!”嘉敏很快地擦干了眼泪,“国后醒了?”
“是!请过去吧。”
“到那里,可别掉眼泪!”羽秋提醒她说。
“我知道。”
其实这样略带些悲戚之容,也正是探病应有的神态,羽秋便不再多叮咛,陪着她到西室。阿蛮挂起重帷,银钩碰击,铿然作响。周后从病榻上回过脸来,嘉敏的视线接个正着,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病人的脸色如黄梅天气,一下子变得阴沉可怕了。
“你!”周后的声音急促,夹杂着喘息,“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了好几天了。”
“你怎么来的?谁叫你来的?”
一句急于一句,一声高于一声!那种出于震怒的嗔责,顿时使得嘉敏血脉贲张。阿蛮和羽秋相顾失色,不约而同地悄悄伸手去拉嘉敏的衣服提醒她必须克制。
嘉敏的眼泪将夺眶而出,一只脚已提了起来,便待重重一跺,掩面而啼,只为阿蛮和羽秋的双双示警,强自将满怀愤怒,硬压了下去。然而,愤怒可制,委屈难忍,而在周后面凝寒霜的凌逼之下,其势亦不能不为自己辩解。所以她大口大口地喘了一阵气,终于还是挤了两句话出来。
“娘叫我来的!”她尽力将声音放得平静,而掩不住悻悻之意,“到了这里,我才知道我不该来的!”
周后喉间“咕”的一声,双眼上插,脸色发白,随即翻个身,面朝里床,不愿再理嘉敏了。
见此光景,谁都知道,再多说一句,多逗留片刻,皆是不智之事。羽秋伸手挽着嘉敏的左臂,严肃地以目示意,提醒她从从容容地退出。费踌躇的是阿蛮,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是慰劝周后,还是安抚嘉敏?
就这手足无措的片刻,嘉敏已出了西室,时机上不容她多做考虑,唯有乘嘉敏未离瑶光殿之前,先去敷衍一番,然后来全力应付周后。
于是,她踏着轻捷的步子,追到廊上,疾趋到嘉敏身边,轻轻说道:“小娘子!千不念、万不念,念在国后有病。”
嘉敏的心境倒反而开朗了。因为这多天以来所积的抑郁牢骚,在那两句话中发泄净尽,隐隐然有着一种报复的快意,所以很豁达地答道:“没有什么!国后有病,又是我大姊,我还能跟她认真吗?”
“这就是了!羽秋,你好好伺候小娘子回友竹轩,回头我去看你。”说完,阿蛮站住了脚,等嘉敏略略走远了,方始回身,急急赶往西室。
走到门口,与一名叫作鸣凤的宫女撞个满怀。彼此相扶,定睛细看,但见鸣凤满脸惊惶。阿蛮不由得便感到背上发冷。
“不好了!阿蛮姊姊!国后的样子吓死人!”鸣凤张口结舌地说。
阿蛮不暇细问,一把推开她,奔向病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喉头“呼噜、呼噜”地上痰,掀开帐子一看,国后直挺挺地躺着,白眼上望,四肢僵直,而且微微抽搐——是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样子。
“赶快!”阿蛮大声说道,“召御医!”
于是顷刻之间,国后昏厥的消息传遍了瑶光殿内外。首先赶到的自然是御医,他撩起官袍的下摆,奔到殿上,已经气喘如牛。这样心粗手颤,无法诊脉,必得先歇一歇。而周后的形势,经此耽搁,越显危殆,偏偏有医而一时不能发挥作用,将个阿蛮急得搓着手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当儿,裴谷也赶到了。一见是他,阿蛮略略放了些心,因为无论如何是有了一个可以商量大事、分担责任的人,便急急迎上前去问道:“你想来知道了!情形险得很,御医还不能进去请脉。真正‘急惊风遇着慢郎中’,急死了人!”
“你别急!急也无用。”裴谷比较沉着,他也懂些医道,知道昏厥该如何急救,“赶快预备红炭、酸醋!”
说完,他丢开阿蛮,踏入殿中。御医经过这片刻休息,心已经静了下来,正好与裴谷一起,由鸣凤引导,进西室为周后诊视。
此时御医已顾不到礼节,入室便奔床前,一伸手先去掀周后的眼帘,看瞳仁散未,然后单腿跪下,捧起周后的右手切脉。三指在“寸关尺”上一按,立刻便有惊忧之色。
“怎么样?”裴谷问说。
御医不答,回身看到宫女捧进来一盆炽热的红炭,摇手说道:“不用。快取温水来!”
“不是气闭住了吗?”裴谷问。
御医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卒然中恶,一时气闭,用酸醋浇在红炭上,那一股炽烈的酸热之气,冲入病人鼻孔,可以通关开窍,气血复行。而周后的昏厥,却不宜用这样的方法,不过此时无暇细说,只答一句:“不光是气闭,这时候要扶住元气。”
说着,他开药箱,取出一丸大如龙眼,金衣包裹的药丸,用手擘碎了,指示阿蛮和鸣凤,扶起周后。他亲自动手,用银筷撬开牙关,将药和着温水灌了下去。然后又取一服药粉,用吹管吹入周后鼻孔中。只见周后一阵抖颤,口张目动,终于悠悠醒转。
病榻前面的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只有御医不敢丝毫怠忽。“取唾盂来!”他大声吩咐。
床头边就有个金盂壶,阿蛮一伸手取到,接在周后口边,只见她连咳带吐,吐满了一唾壶,继之以两行眼泪——这是好征兆,表示她的神志完全清楚了。
“请你垫高枕头,扶国后躺下。”御医对阿蛮说,“不要紧了!”
这是有意说给周后听的安慰之词。到了外面,御医跟裴谷又另是一套话。
“险得很!”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棘手之至!”
“怎么呢?不是厥证吗?”
“厥证有好几种,脉动而身静,气闭于外,血气不乱,谓之‘尸厥’,通其阳则。国后这一厥,脉气太不好,是‘大厥’。”
裴谷只知道病来如中暗箭,猝然发作,晕倒不省人事,即是厥证,又名“卒中”,却不知厥证还有“尸厥”与“大厥”之分。一时不暇细问病理,只问安危:“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御医答说,“如今虽已苏醒,未脱险境,而且——”他摇摇头,不愿说下去了。
裴谷估量情势,须有对策,便又问道:“大夫,三日之内,可有不测之事?请下断语。因为冬至‘南郊’祭天,官家正在斋戒。如果三日之内,可保无虞,便等大典过后再奏,省得这时候搅乱了官家。”
“很难说!我看,须将脉案、药方,先送入斋宫。官家祭天时,虔诚默祷,或许上苍垂怜,保佑国后,得能化险为夷,亦未可知。”
说完,御医拈毫在手,聚精会神地诊断病情,斟酌下药。裴谷等他写完脉案,先取了来看,写的是:“病起于情怀失旷,肝胆郁勃,阳气直上无制,而又忧思伤脾,无以奉心化血,遂致心神失养,怔忡不寐,神明错乱。今骤遇拂逆,厥而脉乱,气血并走于上,如天地之郁,则沙飞水涌,莫之可当,谓之大厥。谨按脉象:根蒂空虚,三阳并羸,措手实难。而为臣子者,不敢以不敏辞,勉拟一方,犹冀天佑。”
看到最后这几句,裴谷大惊失色。这写得再清楚都没有了,病已不治!照行医的例规,说到“敬谢不敏”,是连方子都不肯再开了,只为是国后,才“勉拟一方”,其实毫无把握,无非尽人事以听天命而已。
“大夫,”裴谷觉得还须问一句,“果真救不得了?”
“脉案上已说得很明白。”
“你看还有多少日子?”
“冬至不出年外。”
这意思是说,就能拖延,日子亦总有限。于是裴谷便不去注意药方了,心中所盘算的是周后身后之事。等御医将君臣佐使、细心参酌的八味药开好,逐一标明分量,重新再看一遍,然后递过来时,他却接而不看,反将脉案交回御医。
“大夫,”他说,“这上头有句话,拜托费心,要改一改。”
“哪句话?”
“喏!就是这‘骤遇拂逆’四个字。”
“这、这怎么能改?‘骤遇拂逆’是此番‘大厥’之由,一句极要紧的话。”
“请问大夫,有这句话跟没有这句话,与国后的病势可有关系?”
“脉案不是药方——”
“这就是了!”裴谷抢着说,“多一味药,少一味药有出入;脉案上多一句话、少一句话,其实无关紧要,何不删去?”
御医有些困惑,深深看了他一眼说:“裴内相,你说个道理我听。你有道理,我遵命。”
这御医的性子耿直,是裴谷所深知的。看样子不说明缘故,他不会肯迁就,但这个缘故却又万不能说。他已经在替嘉敏入宫铺路了——这“骤遇拂逆”四个字,指的是姊妹相见。果然周后不治,谈起致命之由,或许会有人说:“周后是让她胞妹活活气死的!”这样的批评,会妨害嘉敏的前程。而民间巷议,可以不理,倘有大臣反对嘉敏入宫,据此四字,作为罪状,就很难设法辩解,所以裴谷决意要去掉这种大不利于嘉敏的字样。
他这番盘算,除却阿蛮和羽秋,不可跟任何人透露,因而此时在御医咄咄相逼之下,颇感窘急。谁知一急倒急出一个计较,心想“君子可欺以其方”,话说得冠冕堂皇些,不愁他不就范。
“我本来不想说,既然大夫一定要问,我就实说,我也是尽臣子之道。”裴谷略停一下问道,“这‘骤遇拂逆’可是指的国后突然见了她不愿见的亲人?”
“正是此意。”
“大夫据实而言,原本不错。但如有人探究这四个字意何所指,我们为臣子的,可又怎么说?说国后不愿见胞妹,一见竟成‘拂逆’?莫非国后的天性,竟是如此凉薄?”
“啊,啊!”御医却真是君子,被欺以其方,惶恐万分,“倒是我失言了。这四个字实在有伤懿德。我改!我改!”
“改也不要改了。索性删去,倒也干净。”
“见教极是!”御医前倨而后恭,“谨遵台命!”说着,坐下来提笔伸纸,将脉案删除四字,重新抄过一遍,复阅无误,捧交裴谷。
“大夫!”裴谷蹙着眉说,“禁中剧变,国家不幸。我辈须为尊者讳,方是顾全大局的人臣事主之道。”
“是!应有所讳。”
“那就多费心吧!请赶快伺候汤药。”
于是御医持着药方去配药,裴谷将脉案揣在怀中,去见掖庭总管。
掖庭总管姓何,是先朝老人,年逾七十,精力早衰。总领掖庭,不过挂个虚衔,大权都落在裴谷手中,独断独行,本不须向何总管商量。但此时情形不同,国后倘或崩逝,无论如何是件大事,一切应变的措施,有何总管同意,万一出了纰漏便有推托的余地,所以要去看他一看。表面尊崇,其实不怀好意。
而何总管却有些受宠若惊了。“裴老谷,你怎得闲来看我?”他满面堆笑地说,“来!来!我得了一饼福建的‘雀舌’,一直舍不得享用,今天正好请请你!”
“不敢当!我平日没什么孝敬老人家,如何反来叨扰。”裴谷取出那张脉案,“再说,今天也不是享用好茶的时候。总管,你且先过目。”
看完脉案,何总管也着慌了。“裴老谷,”他愁眉苦脸地说,“若是出了‘大事’,你看我这精神,如何对付得下来?少不得要仰仗大力。”
“要动手的事,自然我来。不过,主意要你拿。”
“我哪里拿得出主意?请你不必客气,你怎么说怎么好,你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
裴谷就是要讨他这句话,他点点头说:“水大漫不过桥去,总要先跟你老商量过。如今且谈正事,圣尊后那里怎么样?我看先要瞒着。不然,急得添了病,越发不得了。”
“说得是!圣尊后听不得坏消息。”
“小公爷须有人养育。我看托付给他姨母最好。”
“小公爷的姨母是谁啊?”
“不就是住在友竹轩的,后家的小娘子吗?”
“啊!啊!”何总管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真是老糊涂了!”
糊涂得想不通的,还不止此——“小公爷”是指周后的长子,封为“清源郡公”的仲寓,从周后病后,一直是由黄保仪监督抚育,照料他的生活。要说“养育”,原本有人,何须特为提出来,当作一件待办之事?而况黄保仪极其尽责,仲寓无病无痛,平平安安,更何须改弦更张,送到友竹轩去养育?
话虽如此,何总管却不求甚解,依旧持着欣然同意,表示信任之专的态度。裴谷所求既遂,更不怠慢,随即转往友竹轩去看羽秋。
羽秋正在六神无主的当儿。对于嘉敏的瑶光殿之行,她原就防着会搞得不甚痛快,却没有想到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倘或周后由此剧变,以致不起,追论责任,嘉敏成了罪魁祸首,那一来,什么打算都不用谈了!
因此,她异常关切瑶光殿的情形,不断派人去打听消息。消息传来,周后已经苏醒,眼前虽保无事,日后却又不知如何。欲待去访阿蛮细谈究竟,亦知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此去多半徒劳。想要暂且抛开不想,偏偏到处都在谈论周后的病情,听得心烦,不知哪里是耳根清净之地。
就这时候,听说裴谷来了,这一喜非同小可,急急迎了出来,极亲热地喊一声:“裴大哥!”然后问道,“国后怎么样了?”
“这里不便细谈。”
羽秋刚要回答,窗内嘉敏问道:“羽秋,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裴谷!”裴谷自己报名,弯着身极恭敬地说,“小娘子请宽心!不必着急,更不必着恼。”
他那神态和语气的谦恭,都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不独身受者的嘉敏有异样的感觉,在羽秋更有妙悟,一直动**不定的一颗心,顿时觉得宁帖了。
这时的裴谷,已经奉召入殿,她也接踵而入,侍立在嘉敏旁边,一起听裴谷报告周后的病情。裴谷重病轻报,纯粹是为了安慰嘉敏,等退出来与羽秋密谈时,又是一样说法。
“国后只是拖日子了。”裴谷学着御医的口吻说,“冬至不出年外。一旦出了大事,如何应变?大妹子,你是怎么个看法?”
在羽秋的感觉中,刚才裴谷已俨然以未来的国后视嘉敏,既然如此,说话何须顾忌?不过,她很谨慎,知道当此紧要关头,必须多方面为嘉敏取得助力,而语言中最忌惹人反感,所以还是仔细考虑过了,方始答话。
“我不懂什么!当然一切都要看裴大哥的。”羽秋又说,“我原是宫里的人,虽然官家派了我来侍奉周小娘子,说起来还是该听裴大哥的分派。”
这几句话说得裴谷心中熨帖异常。“大妹子,你果然听我的话,少不得将来有你称心如意的日子。”他停了一下说,“不过,我的一番苦心,周小娘子也该知道。”
“早就知道了!何待你此刻来说?”
“噢!”裴谷很注意地问,“是怎样知道的?”
“一半是听我说的,一半是她自己看出来的。”
“嗯,嗯!”裴谷又问,“她可有什么话提到我?”
“有的。”羽秋只拣好听的说,“她说你忠心能干,着实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她只恨不便过问政务,在官家面前还说不上话,不然,一定保荐你,请官家重用。”
“果然不负我一番苦心!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的日子,也不远了。大妹子,你看我的手段——”
于是裴谷夸功:第一,是将脉案中“骤遇拂逆”的字样消除;第二,将小公爷由黄保仪宫中移到友竹轩。就这两件事,裴谷自认为已替嘉敏铺好了正位中宫一条大路。
“裴大哥,我真要佩服你!到底比我们女流之辈来得强。”羽秋心诚悦服地说,“这一切,我回头就跟小娘子说,不能没你的大功。”
“不必,不必!”裴谷乱摇着双手,“办这等大事,全在心照不宣,反正只要你知道就好。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等我将小公爷送了来,你须帮着小娘子全力对付。小公爷越是片刻离不开他这位姨母,大事越容易成功。你可懂我的意思?”
“懂,懂!”
“我想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也懂。好了,我不能再耽搁了!”
等他站起身,羽秋又唤住他问:“裴大哥!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话,跟阿蛮可曾说过?”
“还没有说,不过一定也要告诉她。做这件大事,万万少不得她。”
“说得是!”羽秋完全放心了。
就在裴谷的这句话中,里应外合,拥立嘉敏为后的形势,便已确定了。羽秋的满怀郁闷,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却是患得患失、时喜时忧的心情。但不管怎么样,总有了可以措手着力之处,比起既不知消息如何,又不知可做些什么,坐困在愁城中的光景,强过万倍。
因此,当她送走了裴谷,出现在嘉敏面前时,神情便大不相同了。她眉目舒展,步履轻快,在华灯映照之下,脸上的喜气竟似春色,一时使得嘉敏惊异不止。
“怎么啦?羽秋!你看你,倒像是有人给你说媒,快做新娘子的神气。”
“是吗?”羽秋摸着脸笑,“做新娘子的,只怕不是我!”
“是谁啊?”
嘉敏声音有点冷,因而使羽秋有所警惕。这是件无大不大的大事,决不可出以轻佻的态度。
于是敛容答道:“是一句戏言,小娘子休当真。”
“我也知道你是开玩笑。”嘉敏问道,“到底你是什么事高兴?”
“我高兴的是,万一有变,我大致可以不负老夫人的付托!”
“噢,”嘉敏越发注意,“我母亲托付你什么?”
“这——”羽秋庄容答道:“我请小娘子暂且莫问,只求小娘子鉴我的忠心。”
“你的忠心是我早就知道了的,何待你说?”
“我的意思是,小娘子既知我的忠心,就会谅解我有此时不便细说的苦衷。但望小娘子相信我!”
嘉敏不作声,只将她的话反复考虑着,终于突破思路上的障蔽而有所意会,随即心头一震。
“你不要白费心思!那、那是不可能的。”
这话让羽秋大吃一惊。“何以见得?”她急急地问。
“我——”嘉敏忸怩而吃力地说,“我自己都觉得不大像!”
羽秋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好笑,但亦因此而获得启示。“关键就在这里!”她说,“小娘子一定要做得像!事到如此,除非不出大事,一出,小娘子势成骑虎,只怕由不得自己。所以说来说去,不如及早准备,到时候就做得像了。”
“这要用心学!”嘉敏将头昂了起来,“你教我?”
“不敢说教!只能拿我所见过的,跟小娘子说一说。”
“好吧!你说,我听听,要怎么样才做得像?”
在没有做一个像样子的国后以前,嘉敏先要学做一个好姨母。
这倒不难。因为她自己只有十五岁,童心犹在,视七岁的仲寓只如弟弟,教他识字念诗,在她本身便觉得是一种极好的消遣。这一来,没有严厉的督责,没有望之令人生畏的“道貌”,有的是不厌其详的讲解,亲切的勉励和时时会有的笑声,自然就会使仲寓觉得她是一个好姨母。
赤子之心,最纯真不过。七岁的仲寓哪里会知道母亲与姨母之间,有着扭拧,难分难解?就在第二天一早,循例由保姆领着到瑶光殿去定省时,仲寓高高兴兴地说:“阿姨好!我一直要跟阿姨住。”
“阿姨?”周后诧异地问阿蛮,“我听错了吧?”
阿蛮不作声。这就不但答复了周后,而且表示有难以解释的苦衷。于是周后的脸色变了,气恼以外,似乎还有着为左右所出卖的伤心的表情。
可是她并未即刻发作,直到仲寓由保姆带走,方始命所有的宫女退出,只留下阿蛮有话说。
“那是谁的主意!”她的声音严厉,毫不掩饰她对阿蛮的不满,“黄保仪不至于不愿意带孩子吧?”
“与黄保仪无关。”阿蛮因为仲寓不在眼前,撒谎不怕当场被拆穿,便从容答道,“小公爷偶尔到友竹轩去玩,玩到高兴了,不肯再走,便随他住在那里。回头我关照羽秋,将小公爷骗回黄保仪那里就是了。”
这样一解释,周后倒觉得错怪了阿蛮,同时也觉得遭遇了一个难题。为孩子着想,既然仲寓愿意住在友竹轩,则嘉敏以姨母照料外甥,一定比黄保仪来得尽心,岂非适得其所?但仲寓与姨母投缘,却又成了羁绊嘉敏的一条绳子,也是自己要撵她回扬州的一重阻力。
想来想去又想到从厥而复苏以后,一直盘踞心中不去一个念头:嘉敏此来的真意何在?最使她忘不了的是嘉敏回答她的那句话:“娘叫我来的!”由此又触发了她一直想求得解答而不得其便的一大疑问,此时正好要阿蛮说个明白。
“阿蛮,”她说,“打你从扬州回来以后,一直没有好好跟我谈过我交付你的事,你到底拿我的话说清楚了没有?如果说清楚了,老夫人怎又会叫阿敏来看我?这里头一定出了差错。你说呢!”
阿蛮很用心地听完,也很用心地回答:“这都是意外,事情原已办妥了的。我跟羽秋商量,已劝得小娘子死了那条心,永绝金陵之路。既然如此,为了不教老夫人伤心,为了仰体国后保全姊妹感情的至意,也为了怕激出意外的缘故,所以国后的意思,就不必转禀老夫人了。”
她的话没有完,周后就气急了。“阿蛮,阿蛮!”她喘息着说,“你误了我的大事!不管你怎么说,人总归是来了!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瞒着老夫人,老夫人决不会叫她再来的!”
“是我的错!”阿蛮委委屈屈地说,“可是,我又哪里想得到国后会有这场病?”
“唉!”周后长叹一声,转面向里,枕头上很快地湿了一片。
“国后千万宽心!”阿蛮劝她,“大事原不曾误,国后自己莫误了大事!”
周后仍然不答,也仍然不肯回面。阿蛮不辨她心中是何感觉,有些失望,有些伤心,也有些气愤。她也知道这句话说得太重了些,但不能不提这样的一个忠告。从古以来,善妒之后,往往落得个悲惨的下场,先害人、后害己,甚至害了国家。而周后之妒,及于骨肉,结果却只害了自己,真是最傻不过的事!
她希望周后能接纳她的忠告,放宽胸怀,去忧祛病。即令嘉敏进入后宫,位列妃嫔,而且深得爱宠,但是,国主不能不尊重她的地位,嘉敏更不敢有任何越礼的行为,国后仍然是一个有权威的国后!
“大事未误”,唯有她这样不纳谏劝,抵死不悟以胞妹为情敌的妒念之非,才是“自误大事”。二十年主仆的情分,阿蛮觉得自己的这句话,不能不说,却不能多说。因为话已说到头了,多说一句,反会减弱了原来那句话的力量。
阿蛮悄然站立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一而再、再而三地确定了不可能得到任何回答时,方始叹一口无声的气,离开了病榻。
* * *
冬日的黄昏,西风劲急,气象萧索。阿蛮忽然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愤,不自觉地临风零涕了。
“哭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住了阿蛮的眼泪。回身看时,是羽秋在她面前。
“为什么?哭得这样子伤心?”
阿蛮不答她的话,一面拭一拭眼泪,一面环视周围。四周空庭寂寂、落木萧萧、暮霭沉沉,仿佛捉得出鬼来似的,心里便没有什么顾忌了。
“你来干什么?”
“想看看国后,也看看你!”
阿蛮定睛打量了她一番。“你倒像是无忧无虑,一点心事都没有!”她带着些羡慕的语气,“比我的运气好。”
“什么你我?你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你?”
这两句话,使得阿蛮的心头温暖了。“我倒没有想到,”她执着羽秋的手说,“你待我这样子地好。”
“我们本来应该好的嘛!我们俩无冤无仇,为什么不应该好?从前是各人帮一个人,现在是一起帮一个人。也不是帮一个人,是帮一家人,这家人家,你能不帮吗?”
指的是周家。阿蛮三世旧主,休戚相关,一想到这上面,憬然有悟,庄容答道:“羽秋,我不如你!你看得比我深,比我远。我应该惭愧!”
“话不是这么说。在周家,我到底是局外人,旁观者清。”羽秋接下来说,“如果就周家来说,你没有什么好伤心的。这话是吗?”
这一问,也是提醒,提醒她撇开从小相伴的周后,就旧主家的全局去考虑。
冲破内心的蔽境,阿蛮便很容易地看清了全盘情势,点点头自语似的说:“就算周家丧了一位国后,有人递补,依然无损。”
“到底想通了,”羽秋欣快地说,“你的话,跟周老夫人的话一样。”
“老夫人怎么说?”
“她,”羽秋考虑了一下,决定说实话,“老夫人私下对我说:‘周家出一位国后,尽够了!不必再出一位妃子。不过,国后是周家的。’”
阿蛮震动了,有着大梦初醒,爽然若有所失、若有所得的迷离茫惑之感。“原来老夫人是这样一个打算!”她悔恨而怨怼地说,“羽秋,你为什么早不跟我说?早跟我说了,就是国后的一服不死之药!”
这话骤听费解,细想却是情理中事。周后疑忌的就是她妹妹,若有老母做主,只要她在国后之位,就决不会放嘉敏入宫。这正是对症发药的一服定心丸,周后的心疾,可以霍然而愈。可惜,虽有灵药,置而未用。
在阿蛮来说是痛惜,而羽秋的想法却不同,她所感到的只是歉疚。“我也是此刻才想到,老夫人的话,对国后的病有用。真的!我是此刻才想到。”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将那句不愿说的话说出口,“此刻跟国后去说,似乎也不晚!”
“晚了!没有用了!”阿蛮十分懊丧,但忽然将脸一扬,似乎使劲甩开了心底的烦恼,用一种断然不顾一切的口吻说,“算了!过去的过去了!只为周家打算吧!”
到这时,羽秋才能确定,阿蛮是整个儿倒向嘉敏这边了。于是,她问:“你今天晚上能不能睡在我那里?我要给你看一样物事。”
“是啥?”
“官家赐予那位‘主儿’的,”羽秋伸小指一比,意指嘉敏,“一个三套玉连环,有意思得很!”
“噢!是什么时候所赐?”
“上次回扬州之前。”
“那,”阿蛮问道,“‘手提金缕鞋’之后?”
“对了!”
“这样说,是定情的物信?”
“我看,不止于此!”羽秋凑到阿蛮耳边说道,“我们要把它看作立后的诏书。”
阿蛮又一次震动了,将双眼睁得好大地看着羽秋。
“怎么样?你当我是在说梦话?”
“不是。”阿蛮问说,“老裴知道这回事不?”
“就是他经手送来的。”
于是阿蛮想起裴谷在周后昏厥以后,所采取的两项举动,至此方始完全了解其中的深意。形势迫人,莫可自主,唯有死心塌地朝着这条路上走了!
“既然如此,诸事要格外谨慎。今晚上我不能睡在你那里,不然引人起疑,背后瞎猜瞎说,会误了大事!”
“说得是!不过,我们总得要细细致致谈个妥当才好!”
“明天找个机会谈。”刚说了这一句,阿蛮忽然想到,“有个地方最好不过。我每天为国后上百尺楼去烧香,那里等闲不得有人去,明天一早,你在那里等我。”
“这倒是个好地方,那么高的楼,上不巴天,下不着地,要计议什么,再不能有人听见。就一件不好,伺候佛堂的老婆子喜欢管闲事,喜欢唠叨,须避开她。”
“不要紧!那老婆子最贪,我吃得住她。明天我拿她支使开就是。”
“那好,”羽秋问道,“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我每天五鼓时分,上第一炉香。”
“那不太早了些?那时候你能拿那老婆子支使到哪里去?”
“这还会没有办法?”阿蛮想了一下说,“你就别管了!反正你明天一早到百尺楼来,别忘了拿官家所赐的那个三套玉连环带来我瞻仰瞻仰。”
言罢分手,羽秋回到友竹轩,嘉敏正在看仲寓吃晚饭。只为零嘴吃得太多,仲寓手扶着箸子,只是发愁。保姆在旁边又哄又骗又威胁,费了好大的劲,仲寓只扒了两口饭,便拿箸子搁下了,用求援的眼色看着嘉敏。
“好吧!不想吃就算了。”
得她这一句话,仲寓立刻绽开了笑容,从椅子上一跳而下。保姆便白了他一眼,轻轻喝道:“没规矩!”
这一声喝掉了仲寓的笑靥,嘉敏颇不以为然。“孩子也别管得太紧了!束缚天机。”她又和颜悦色地对仲寓说,“去玩一会儿来温课。别走远了!刚吃过饭,别跑别跳!”
她说一句,仲寓应一句,驯顺异常。保姆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因为她觉得嘉敏不该干预她的职司,更不该当着孩子说她管得太紧了,伤她的威信。
羽秋很机警,一把拉着保姆往外走,没话找话,敷衍了好一会儿,说嘉敏常夸赞她忠心尽职,等国后病好以后,一定会将她辛苦照料仲寓的功劳,据实奏陈,必有极厚的赏赐。
“不过,周小娘子,年纪到底轻些,又因为当你是自己人,话说得比较直,你不要介意!”
“哎呀!你这是什么话?周小娘子是什么身份?就话说得重些,我还能记恨吗?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你明白最好!”羽秋又说,“周小娘子待人最宽厚不过。你跟她处长了,自然知道。”
“不必处长,也可以知道。你不就是现成的一个样儿。”保姆答说,“你本来是宫里的,自从跟了周小娘子,大家都在说:‘羽秋倒像周小娘子从家里带来的人。’若非她待人宽厚,你也不能这样子一心向着她。你说是不是呢?”
“对了!你看得很透彻。”羽秋沉吟了一下,生怕言多必失,便笼笼统统说一句,“总而言之,你待她一分,她会报答三分。”
经过这一番抚慰,羽秋料想她不至于再对嘉敏记恨,但如希望她死心塌地,人前人后,到处说嘉敏对仲寓如何慈爱、如何视如己出,还得好好笼络。笼络人心,消除嘉敏入居中宫的障碍,是当今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如何着手,都待第二天一早,与阿蛮细细策划。
百尺楼头侍候佛堂的老婆子,在前一天便为阿蛮调遣出宫了。她假传国后之命,派这老婆子到净德尼院去查点人数。净德尼院的比丘尼,都是年长宫女,或者蹉跎了青春,或者看破了红尘,或者为了报恩,或者为了忏悔,凡是自愿削发皈依佛门的,周后无不允许,而且特加优礼,供养无缺。阿蛮告诉那老婆子说:天时将近严冬,国后垂念净德院的女尼,打算致送棉衣,人各一套。过去类此举动,常有虚冒浮报情事,所以这一次特为派她去逐一查点,务必求得确数,限期第二天中午复命。须连夜赶去,方能如期毕事。
于是那老婆子交了百尺楼的钥匙,自去公干。第二天五更未到,阿蛮就已到了百尺楼上。楼上自然还有执役的杂差,但身份低微,不奉呼唤,不准进入佛堂周围。因此,佛堂静悄悄地只有她一个人爇香供佛。
她代周后礼佛,已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都有祷告,但这天却不知该祷告些什么。如说祈求菩萨默佑,药石有灵,让周后早日康复,可是祷告以后,随即便要谈周后的身后之事,这样的祷告,不独是违心之言,而且明明欺骗菩萨,是莫大的罪过。
因此,三支清香虽已供奉在香炉中,人却立在蒲团面前踌躇,要等想好了祷词,方始行礼。
忽然,身后有声。回头看时,但见纤纤一影,从身材上去猜想,必是羽秋。等走近了,长明灯映照之下,阿蛮大吃一惊,失声喊道:“是小娘子!”
“是我,”嘉敏静静地答说,“羽秋陪我来的,她在廊上。”
“噢,”阿蛮困惑万分,急切间只能抓句话来敷衍,“小娘子这么早!”
“我来拜佛,也来看你!”嘉敏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我来了一会儿了!你怎的只上香,不磕头?”
这一问使阿蛮穷于应答。她定一定神想,说实话也不碍,便即答道:“我在思量,该向菩萨求些什么?”
“对了!我猜想你也是为此为难,菩萨不可欺!待我来祷告,如何?”
“是!应该小娘子先行礼!”说着,阿蛮闪开两步,垂手肃立在一旁。
于是嘉敏亲手在烛火上爇了香,高举过顶,然后交给阿蛮。等她在香炉中插好,方始整一整衣袖与裙幅,跪倒在蒲团上,一面下拜,一面念念有词地祷告。
声音很低,屏声息气的阿蛮,起先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到后来便隐约可辨了。
细细听去,却又不似祷词,只是细诉衷曲。她说她与国后虽是一母所生的嫡亲姊妹,而年龄相差十四岁之多,姊姊入宫时,她方五岁。以后虽然随母会亲,到过禁中,但儿时光景,已不甚了了。直到今年初夏,姊妹才算是真正见面,却想不到竟以自己的行迹不谨,惹起姊姊的猜忌,酿成心疾,推原论始,都是自己的罪过,可是毕竟是无心之失。
这段话是忏悔,自道“行迹不谨”,见得她敬佛不欺的诚心。阿蛮相当感动,越发凝神屏息,侧耳倾听,一个字都不肯错过。
“菩萨在上,弟子一瓣心香,虔求两事。”她听嘉敏说道,“第一,请菩萨施大法力,赐心药治国后心疾。弟子如今不知何以自处,望菩萨慈悲指点迷津。第二,国主曾赐弟子三套玉连环一副,其间深意,尽在菩萨洞鉴之中。娥皇、女英的佳话,若能重见于今日,求菩萨在签中明示。果然良缘无分,弟子必遵菩萨指示,回乡侍母,丫角终老。待老母百年之后,长斋供佛,忏悔宿业。”说罢至至诚诚地磕下头去。
这一来,阿蛮尽知嘉敏的心事,心中更为感动,觉得她情甘退让,本心实在忠厚之至。怕的是菩萨虽有大法力,却无疗妒之药可以治周后的心疾;想娥皇女英的佳话,重见于今日,到头来终究成为虚愿。
正在这样想着,嘉敏已站起身来。“阿蛮!”她说,“请你将签筒递给我!”
阿蛮陡然醒悟,她这支签求不得!求得好还则罢了,如果签词不吉,“回乡侍母,丫角终老。待老母百年之后,长斋供佛,忏悔宿业”,不就遁入空门做了尼姑,从此断送一生?
“小娘子改日来求吧!”
“为什么?”
“伺候佛堂的老婆子,奉国后之命,到净德尼院公干去了。没有钥匙,取不来签条,求了也是白求。”
“没有这话!喏,”嘉敏向东壁一指,“签条不都挂在那里?”
撒谎拆穿,阿蛮再无话说,她迟疑了一会儿,心生一计,便依言将签筒递了过去。嘉敏接在手里,先当胸顶礼,然后拿签筒摇了几下,往上一耸,掉出一支签来,阿蛮手快,一下就在地上捡到,随即向东壁急步而去。
她的一计是,不管那是一支什么签,反正走到东壁之下,见是“上上”签条,便取了来交与嘉敏。哪知嘉敏一步不舍地跟了过来,伸手说道:“我看,是第几签?”
这下,阿蛮真是技穷了,只能照实行事。求到的是第十八签,阿蛮见到签条横端“中下”二字,心头便是一沉。
嘉敏却很沉着,接过签条看了一下,便塞在袖中,踏着从容的步伐向外而去。
“小娘子,”阿蛮在她身后问道,“签上说些什么?”
“我还不曾细看。”
一出佛堂,回廊四面,霜风劲急,嘉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羽秋正急步迎了上来,搓一搓手说:“外面太冷。小娘子进佛堂去吧!我已经唤人回去取衣服了。”
“不要紧!”嘉敏从袖中取出签条,“等我先看签。”
那签条制作得极其讲究,用上好笺纸刷成绿色,依照字数多寡,打成格子,选取精于六法的书手,正楷缮写,上端钤一方朱印:“百尺楼灵签。”签词更为名贵,出于李煜亲制,或用诗,或用词;或用《楚辞》,或用《南华》;或则集句,或则自撰。词意迷离惝怳,非慧心人不能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