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爪女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隐隐约约中能听得到人声,近处有人在说话:“这娃醒过来了。”
随即,一只粗糙的手在她的脸上轻抚,六爪女想起了娘,她睁开眼睛,眼前是哑哥那张跟砖块一样质朴的脸。看到六爪女醒来,哑哥扭头朝旁边连比画带嚷嚷,很快,赖家楼的赖老爷那张老窝瓜一样的脸出现在哑哥的身后:“你还活着呢?真是狼女,命大。”
六爪女问他:“我妈呢?我爹呢?”
赖老爷脸上露出了戚容:“都没了,都死了,你爹死在村里,你娘死在你身上。”
六爪女疯了,翻身爬起,死亡在她心里就跟传说一样遥远、缥缈,可是,当死亡这个词跟她的爹妈连在一起的时候,就变成了糟糕透顶、惨淡到让人难以接受事实。她站起来,惨叫着爹和娘,没有人应答。她很难接受爹娘死去这个现实,然而,四周忙碌却又悲惨的情景却告诉她,她的爹娘确实已经没有了。四周有很多人正在默默忙碌,有的在搬运显见得已经毫无生气的人体,有的在挖坑填土,人们正在掩埋尸体。六爪女扑过去寻找爹娘的尸身,被人抱住了,抱住她的是赖老爷:“算了,人死如灯灭,剩下你一个,今后就住在土楼里吧。”
六爪女回头一口咬住了赖老爷的手,赖老爷疼得叫唤,推搡着、拍打着,企图从她的嘴里救出自己的手。六爪女咬住他的手不放,血从唇边流了出来。赖老爷气怒交加,用另一只手狠狠抽在她的脑袋上,六爪女被打蒙了,本能地松开了嘴。赖老爷的手鲜血淋漓,大骂不休。六爪女死死瞪着他,嘴角的血挂在下颌上,两只眼睛像是刚刚烧红的火炭,恶狠狠地号出来一声:“我才不住你们家的猪窝,我一定要盖一座比你更大的土楼。”
一个大汉冲了过来,举手要打六爪女:“治死你,不知好歹的狼女。”这是赖老爷的家丁。
六爪女闪过他的大手,转身朝村里跑去。她并不知道,赖老爷看着她小鹿一样灵巧、快速的背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叫过家丁悄声说了一句:“这女娃子真是狼女转世,留不得。”
村里一片狼藉,烧毁的茅屋、土房留下一片废墟,空气中还弥漫着人肉烧焦后发出的腐臭。六爪女家的房子在村边上,一幢小土屋算作正房,正房两边搭盖了两间茅草屋,一间用来作为厨房,一间用来作为储藏室。现在,土屋的梁椽都已烧毁,屋顶也已经坍塌,连门窗都烧毁殆尽,黑洞洞的门洞、窗洞像幽深的枯井般瘆人。草屋已经烧成灰烬,只能从满地的黑灰中看得出原来屋子的形状。
不远处传来了悲凉的哭泣声,六爪女循声过去,是林家婆婆跪坐在地上哭泣。林家婆婆过去很恶,动辄跟村里人吵架闹仗,最见不得六爪女,到处说六爪女是狼女转世。六爪女也最厌恶林家婆婆,曾经在晚上到她家放开了猪舍,企图让狼来吃她家的猪,结果狼没有来。六爪女还给她家的水缸里倒过猪食,结果留下了脚印,被林家婆婆追到家里骂了个底儿朝天,过后,六爪女又挨了她妈一顿笤帚疙瘩。
看到六爪女,林家婆婆也忘了自己曾经诅咒她是狼女转世,一把扯住六爪女哭诉起来。原来,她一家老小除了她自己,都被黑煞神给杀了。六爪女她爹为了保护六爪女她妈不被匪徒强暴,拿了柴刀跟匪徒拼命,被匪徒用刀砍成了零碎,然后又被一把火烧成了焦炭。六爪女听着林家婆婆的诉说,早已经忘记了对林婆婆的厌憎,只剩下同病相怜,陪着林家婆婆哀哀哭泣了一场,然后就丧魂落魄任由本能驱使,回到了已化成断壁残垣的家。
天黑了,六爪女一天未进水米,身上软塌塌活像没了骨头,肚子里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饥饿。她蜷缩在自家被烧成四垛黑墙的角落里,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精神似乎离开了身体,正在四处寻找她的爹娘。她并不知道,此时,赖家的家丁正在拎着刀子四处寻找她,生命的危机就像黑夜里苍茫的阴影正朝她身上笼罩过来。
哑哥既聋又哑,却非常善良、聪明,他对六爪女和红点在柚园里作祸非常清楚,却假装不知。柚园是赖家楼的,六爪女掐柚花,可能会少结几颗柚子,可是,多几颗柚子、少几颗柚子,对于赖家来说不过是米仓里多几粒米、少几粒米似的芝麻事,对六爪女来说,却可以得到少有的快乐。在哑哥心里,六爪女就跟自己的妹妹一样,这种情感来自六爪女的爹妈。六爪女自己并不知道,在她出生以前,哑哥的爹妈在他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被一场疫病夺去了生命,村里人都怕从哑哥身上传染疫病,谁也不敢收留幼小的哑哥。饥饿难耐的哑哥趴伏在村子里,到处要吃的。有的人家隔着门随便扔给他一块红薯便将大门紧紧关上,有的人家根本连门都不给他开。当时,六爪女的爹妈刚刚成婚,见哑哥在村头的树荫下面奄奄待毙,就将哑哥抱回了家。
哑哥长到五岁的时候,六爪女才出生。哑哥十岁的时候,村里人突然发难,说六爪女的父母之所以养活哑哥,就是要谋哑哥父母留下的那一幢房子。六爪女的父母有口难辩,这个时候,赖老爷出面说和,承诺让哑哥住进土楼,哑哥父母留下的房子抵作哑哥的生活费用。从那以后,哑哥就住进了土楼。六爪女懂事的时候,哑哥在她心中已经是土楼里的人了。哑哥再长大一些,赖老爷就派他去务养柚园。有时候哑哥饿了,也会跑回六爪女家里找吃的。冬天到了,六爪女她妈会给哑哥拆洗棉衣。这一切,六爪女并不知情,她太贪玩了,哑哥在她眼里,不过就是经常跑到家里来,被自己爹妈照顾的一个大哥而已。
村子突遭浩劫,哑哥并不知道,大清早起来,想到昨天晚上六爪女在他看管的柚园里疯,不知道造成了多大损失,就起来查看,远远望见山下村子里没了往日的炊烟,很多屋舍变成了废墟,不由地大吃一惊,连忙朝山下奔去。到了跟前,那惨状令哑哥更是大吃一惊,村子里的房舍基本上都被烧毁,尸横遍野,活着的乡亲们和住在土楼里的人正在挖坑掩埋尸体。
哑哥慌忙寻找六爪女一家,得知六爪女一家都已被害,哑哥痛哭哀号起来。在那种情况下,也没有谁会在意一个聋哑人的哭泣,只顾手忙脚乱地将死尸投进坑里掩埋。哑哥寻到土楼下面,找到了六爪女母亲的尸身,才发现压在尸体下面的六爪女。探探六爪女的鼻息,得知六爪女还活着,他悲喜交加,连忙叫叫嚷嚷、比比画画地叫人过来救助。
六爪女狠狠咬了赖老爷一口,发下誓愿,一定要盖一座更大更好的土楼之后,跑了。哑哥却没法追她,他还要掩埋六爪女的母亲。死者的墓穴是刨在村子西头坡上的一个大坑,这个位置是赖家土楼定的,在土楼和墓穴中间隔了原来的村庄,距土楼更远一些,却又不至于因为离得太远而引起村民的反对。
哑哥哭哭啼啼地掩埋了六爪女的母亲之后,就到处寻找六爪女。他跑到六爪女家,六爪女正在跟林家婆婆一起哭泣伤感。哑哥听不到他们的哭声,以为六爪女咬了赖老爷害怕了,所以跑到山上去躲藏,就又跑到山上寻找。天快黑了,哑哥在六爪女经常去的山上找了个遍,没有见到六爪女,却见到了躲在他的窝棚里瑟瑟发抖的红点。红点的父母昨晚上也被匪徒们杀害了,他被慌乱逃散的人群给裹着一通乱跑,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山上。极度的恐惧和悲伤把他给击倒了,整整一天,他蜷缩在哑哥的窝棚里动也不敢动,一直到哑哥找到他。
哑哥比比画画地向他打听六爪女的去向,红点茫然摇头,哑哥也弄不清他是不懂自己的意思,还是不知道六爪女的去向,只好烤了几个地瓜跟他一起填了肚子,然后带着他下山,返回村里再度寻找六爪女。
就在他们寻找六爪女的同时,赖老爷派出来的家丁也在寻找六爪女。六爪女此时软瘫在家里破败的墙圈子下,饥饿加上巨大的打击,她已经几乎失去了自主意识,对周围的反应更是处于麻木状态,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失魂落魄。
就在这个时候,赖老爷的家丁摸了进来,看到六爪女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便毫不留情地举起了手里的砍刀,这一刀下去,家丁可以得到两块大洋的赏银,还能换一间土楼里朝阳的房间。
红点刚刚走到六爪女残破的家外,就听到了人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哑哥也看到了黑乎乎的人影。红点把脚步声当成了六爪女的,哑哥却看清楚了黑乎乎的人形手中泛着银光的刀子。
那人的刀子刚刚举起来,红点喊了一声:“昭女!”
那人闻声一惊,本能地回过头来查看,却被哑哥猛然扑上拦腰抱住。家丁没有想到这么晚了,在死寂一片的村子里还会有人冒出来,挥刀就朝哑哥脑袋上砍了下去,他的潜意识是:先砍哑哥,再砍红点,六爪女放在最后,因为六爪女是女孩儿,年纪也最小,基本上没有反抗能力。
哑哥的屁股上挨了一刀,这也是家丁的失误,哑哥拦腰抱住了他,脑袋自然紧紧地顶在他的胸口,他挥刀朝哑哥砍下去很别扭,胳膊的长度加上刀的长度,刀口刚好砍到了哑哥的屁股上。
红点见势吓慌了手脚,本能地大喊一声:“哑哥小心!”
可惜,哑哥聋哑,根本听不到他的喊声,屁股上挨了一刀疼得大声喊叫起来。红点的喊声加上哑哥的痛声哀叫,把六爪女从麻木中唤醒,她立刻明白了所处的险境,立刻作出了正确的反应。家丁返回身正在收拾哑哥,六爪女从他身后扑到了那人的背上,就像让人家背她一样,两手绕过他的脑袋,像是要抱人家的脑袋,从后面狠狠地在他脸上挠了下去。说实话,六爪女并非有意要挠他的眼睛,挠到他眼睛的是六爪女左手的那根枝指。
枝指毕竟不像正常的手指那么灵活,但是却一点也不乏力,那根枝指几乎把家丁的眼珠给抠出来。家丁疼得惨叫起来,哑哥乘势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土撒到了家丁的脸上。家丁没有受伤的另一只眼睛被哑哥的灰土也迷成了瞎子,六爪女一不做二不休,捡起地上一根窗户棱条狠狠地抽打在家丁的脑袋上。倒霉的家丁被打昏了,倒在地上,六爪女还不解恨,捡起一块砖头,举得高高的要朝家丁的脑袋上砸下去。
哑哥拦住了她,这一砖头拍下去,弄不好就把家丁的命收了。六爪女挣扎着硬是要拍那一砖,这个时候,红点叫他们:“快跑吧!又来人了,手里拿着刀呢。”
哑哥没听到,六爪女却听到了,赖老爷派家丁来灭她,不可能就派这一个人,再来的人有了准备,靠他们三个肯定对付不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条:逃跑。此时已经能听到来人“嗵嗵”作响的脚步声,杂乱的脚步声告诉他们,来的绝对不止一两个人。
六爪女拽了哑哥一把,又叫了红点一声,三个人从已经坍塌的院墙豁口处忙不迭地跑了。刚刚跳出院墙,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嚷嚷:“跑了,跑了,赶紧追。”
六爪女、哑哥、红点三人心急火燎,慌不择路,他们本能地朝山上跑去,那会儿不是脑子指挥腿,而是腿带着他们茫然乱跑,顺腿顺脚地就跑到了哑哥看管、他们却经常去祸害的柚园里。甩脱了追杀的家丁,钻进了哑哥看柚园的窝棚,六爪女和红点这才有了余暇,感觉到肚子里空****的饥饿和浑身酸软的疲惫。
哑哥烤了红薯,三个人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六爪女问红点下一步怎么办,红点说肯定要继续逃跑,不然被赖家土楼的人抓住了肯定没活路。看到她和红点商量事情,哑哥也指指画画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赶紧跑,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三个人意见统一,哑哥把窝棚里能吃的东西收罗集中,用一个脏兮兮的包袱皮裹了,然后三个人一起从窝棚里钻了出来。出来以后,六爪女把中指在口中含湿,迎风竖了起来,红点和哑哥愣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这是六爪女跟她爹学的,每到打稻谷的时候,她爹都会这样测测风向,手指感觉凉爽的一面就是上风头,然后再扬场,这样是为了避免风向不对,把稻谷皮壳撒到自己身上。六爪女测定了风向,然后招呼红点和哑哥过去拆窝棚。红点和哑哥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稍有犹豫,六爪女便连踢带骂,红点只好顺从。哑哥从六爪女打骂红点的举动上明白不服从的后果,也连忙跟着红点一起帮忙拆。六爪女让他们把拆下来的木棍、柴草搬移到柚园的上风头边上堆积起来,然后,六爪女做了一件令红点和哑哥瞠目结舌的事情,她点燃了变成柴草堆的窝棚。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片刻之间,柚园被点燃了。爆裂的树干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活像谁在鸣放鞭炮;滚滚的浓烟弥漫天地,整个大地变成了个大烟囱。六爪女站得离火很近,红点怕烤,拽她闪开些,她甩脱了红点,眼睛死死地盯着大火,两只眼睛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好像她的眼睛里面也有大火在燃烧。红点看她这个样儿有点惧怕,躲在她的身后,倒好像比她更小似的。
“我一定要盖一座大大的土楼,比赖老爷家的更大,你信不信?”六爪女问红点,红点没吭声,反倒是什么也听不见的哑哥连连点头,嘴里“呜呜”着表达肯定。
柚园大火惊动了山下土楼里的赖家,山下闹闹嚷嚷的人群朝山上奔跑,红点拽着六爪女:“快跑!赖老爷家的人上来了。”
六爪女却回过身来,面朝村落跪了下去,连连磕头:“爹,妈,你们等着,我一定要替你们报仇,还要给你们起一座比赖老爷家的土楼还大的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