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来临,大臣提议前去秋猎,敬元欣然应允。
枫霜苑的枫叶红的如火如荼,如霞似锦,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顶,绚丽多姿。
敬元在大臣们的簇拥下,射杀了好几只野兔,博得了阵阵欢呼喝彩。
有位大臣溜须拍马:“陛下的骑射功夫,当真是出彩,不输给在场的各位男儿。也不知道陛下的老师是哪位,也该带来让臣等见识见识。”
她的老师?
敬元耳边恍惚响起一个清润爽朗的笑声:“傻子,握弓的时候,眼睛要平视前方,两肩自然下沉,调整呼吸……对,就这样,敬元好聪明。”
她扭过头去,在明朗的阳光里,看到了他浅眉低笑的模样。
那么清晰,恍如就在眼前。
她本能的伸手,想要把那个人捞进怀里,却只握了两手空空。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敬元的脸色实在太难看,让大臣心惊肉跳,真怕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没什么,朕就是突然觉得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会儿。诸位爱卿,你们继续吧。”
这时,不远处一名穿石青色猎装的少年,骑着匹黑色的骏马从山坡上疾驰下来,乌黑的发丝全部挽进金冠里,神采飞扬。
他的马跑到一株大树下,猛然停住。只因那里有一个身姿窈窕,娇娇俏俏的少女拦住了他。
少女不知同少年说了些什么,少年从马背翻身落下,紧紧把少女拥在怀中。
片刻后,两人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少年的手指在少女的脸庞温柔抚摸,即使隔得这样远,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情意绵绵。
这一幕,和多年前的自己与陈烨,何其相似!
敬元死死抠住身旁的树干,长长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根根折断,血丝从裂口处溢出,一缕缕染红了手指。
倘若当年,自己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倘若当年,自己肯用心听完那一曲凤求凰……
是不是他们的结局就会全然不同?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敬元软软栽倒在地。
病好没几天,敬元就以身体不适,不堪国事烦扰为由,宣布罢朝三个月,搬回她从前的闺房——信王府居住。
自从陈烨死后,信王府无人打理,早已荒草丛生,凄冷荒凉。
敬元买回许多丫头仆从,每日里指挥他们采买洒扫,种花移木。她则坐在账房之中,把算盘珠子打得溜顺,仔细记录每一笔开支收入,忙得不亦乐乎,完全把家国大事抛诸脑后。似乎她只是信王府一个普通的主妇,每日里精打细算,只为求得夫君一句夸赞。
大臣们急的几乎要跪在信王府门口给她磕头,她也拒而不见。
整理陈烨房间的时候,下人在多宝阁的暗室里,翻出来一个上了铜锁的檀木匣子,看样子很被信王重视。下人不敢擅自做主,呈到敬元面前。
敬元寻了位锁匠,打开了这只檀木匣。
轻轻揭开盖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叠放的整整齐齐,镶着珍珠的粉红发带。
再往下是摔坏又被补好的一只风车,泥捏的笑脸娃娃,断了两根梳齿的犀牛角梳……
每一样都是她小时候任性赌气,随手毁坏,又被他精心珍藏的东西。
“烨哥哥,烨哥哥……”
空旷无人的屋子里,早已被失眠折磨的形销骨立的女子,抱着一只木匣哭得痛彻心扉,声嘶力竭。
天气越来越寒冷,树上的叶子从翠绿变作枯黄,然后在瑟瑟秋风下,一片片飘零。
这一天,敬元命令下人用锦缎裁剪出一串串浅紫淡白的梧桐花,挂满树梢。
夜幕降临,信王府的灯笼鳞次节比,一盏盏亮起。敬元白衣胜雪,端坐在梧桐树下,弹奏一曲凤求凰。
曾经,他将一颗真心双手捧到她的面前,却被她弃如敝屣。
而今,那颗真心早已随着时光零落成泥,却被她小心翼翼,一点点捡起,藏在心里。
“陛下,别画了,歇歇吧。您这样没日没夜的作画,身体怎么受得了?”
宫女给敬元披上外套,心酸的劝慰。
坐在桌子前的女子骨瘦如柴,下颌尖尖,一只手捂住嘴轻轻咳嗽,握着画笔的手却始终沉稳,一笔一笔描摹出那个人的眉眼:“他怎么样也不肯入我的梦,我怕时间太长久,就会忘记他的样子。趁我现在还记着,就多画一些……你看,他在对我笑呢。”
画像上的男子笑得十分温柔,双眸之中水波潋滟,似乎下一刻就要伸出双臂拥抱自己。
敬元满意的拿起画像,一步步走进卧房,将它铺在**,躺在画像之中,假装有一个人真的将她抱在了怀里。
卧房的墙壁上挂满了陈烨的画像,被窗外的清风吹得哗哗作响。
仿佛他无处不在,或嗔或怒,或悲或喜。
每一张都是他,被敬元刻在心里。
每一张又不是他,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敬元满足的喟叹一声,闭上眼睛,把眼泪隐没在墨绿色的靠枕里。
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宫女给女帝送早膳,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回应。她一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用力撞开屋门,才发现里面早就空空如也。
随着女帝一起消失的,还有满屋子信王殿下的画像。
敬元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怀中抱着个包裹,在寒风中踽踽独行。
陈烨被安葬在一处山顶上。
敬元巧妙的躲开守园人,溜到墓地前,掏出封墓的几块青砖,瘦弱的身躯灵巧的钻了进去。
穿过几重甬道,青铜铸就的高台上摆放的那具棺椁,里面就是自己最思念的人。
敬元兴奋的好像一个孩子,用力推开棺盖,把随葬的那些珠宝玉器一样一样往外扔,嘟囔道:“这些东西碍眼死了,都不能让我好好看你。烨哥哥你太坏了,敬元天天都在等你来看我,可你总也不来。敬元等不到你,只好委屈自己来看你了。”
她的声音娇俏又甜软,带着浓浓的埋怨,但是眉眼却含着盈盈笑意。似乎躺在里面的人,是给了她承诺却又食言的情郎。
“烨哥哥,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我故意把封墓的青砖做活了几块,还不让他们在棺椁上钉钉子。一定是我当时就知道我以后一定会来陪你,所以提前未雨绸缪。你说我聪明不聪明?”
她咯咯的笑了几声,得意洋洋的等着人夸她几句,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空寂。
敬元撇撇嘴,神情中带了一丝委屈:“烨哥哥,你再不理我,我会生气的。”
她把最后一件首饰扔到地上,敏捷的跃进棺材里,痴痴的凝视着那具已经被时光腐蚀去血肉,唯余骨架的男子。
原来只要珍重爱惜,无论对方变成何等模样,在自己眼里都是最美。
“烨哥哥,你说你想问问我,愿不愿意嫁你为妻?我现在告诉你,我愿意。”
敬元的手指在那具骨骼上轻柔抚摸,含泪带笑:“你看,我穿这身嫁衣漂亮不漂亮?”
她把包裹打开,取出另一件鲜红的衣裳,给他裹在身上,然后又拿出一沓厚厚的画像,嘟着嘴抱怨:“烨哥哥,我天天都在想你,想的厉害了就为你画像。你看我画了这么多,就该知道我有多想你。烨哥哥,敬元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包裹里还有一只银壶和一个酒杯,敬元斟满清亮的酒水,捏起血一样鲜艳的鹤顶红投掷进去,仰头一饮而尽。
腹内痛如刀绞,敬元挣扎着躺在陈烨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肩窝处,软软的撒娇:“烨哥哥,敬元又冷又疼,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的手摸索着握住他的腕骨,长长吐口气:“烨哥哥,我再也不想坐拥江山无边孤寂,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黄泉的路清冷又孤独,你等我一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