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在御书房之中。
大晋国的皇帝坐在龙案后,把玩着手里的玉狮子镇纸,神情不辩喜怒:“朕听说,敬元被你接回府去,养的十分骄纵,竟比朕在宫里的公主还要金贵?”
陈逸急忙跪下:“回禀陛下,皇嫂临终遗愿,就是将敬元托付给臣弟好好抚养。这件事陛下您也是应允了的。臣弟没有女儿,难免欢喜了些,养的失了分寸。回去之后一定多加教导,让她从此以后的言行举止可圈可点,不敢再有丝毫僭越。”
“你对你皇嫂的话,倒是言听计从。可是朕的话,你却左耳进右耳出。不知是何道理?你如此对待敬元,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你的亲生骨肉呢?”
陈逸额头冷汗潺潺。皇帝的这句话何其诛心!分明是因为今日在朝堂之上,他想发兵西夏,被自己驳回,然后借着敬元的事情来发作自己。
他砰砰叩头:“臣弟不敢!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皇帝重复着这句话,而后将玉狮子扔回桌子上,冷笑道:“既然如此,朕命令你率兵攻打西夏,你可愿意?”
“陛下!万万不可……”
“还敢说你对朕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皇帝抓起案几上的玉狮子猛地砸了下去:“朕现在怀疑你拥兵自重,包藏祸心,觊觎皇嫂……”
“陛下!微臣愿意。”陈逸伏倒在地,泪流满面:“微臣同意领兵攻打西夏,以证清白。”
碎裂的石狮子溅了满地。一些玉屑也溅到了陈逸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合着泪水一起跌落进青石缝里。
皇帝整理着衣袖,轻咳几声,用以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朕没有逼你。”
“微臣明日便会上一份奏折,请命出征。”
“好!”皇帝终于露出了一点喜色:“朕祝信王凯旋而归。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未免旁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朕的女儿还是送回宫里由皇后亲自抚养比较好,信王,你觉得呢?”
现任皇后的母族,同萧家势不两立,怎么可能善待敬元?皇帝这分明是要用敬元来拿捏自己。
堂堂一国之君,心胸竟如此狭隘歹毒!
陈逸心中一片悲凉:“臣,遵旨。”
花园里,一株梧桐开的十分繁盛,扇子般的花瓣粉嫩嫩,香气悠远。
一个粉雕玉琢,白白嫩嫩的小姑娘,仰头眼巴巴的看着梧桐花,一脸馋相。微风轻拂,枝叶簌簌作响,一朵梧桐花****悠悠落在地上。
小姑娘急忙走过去,捏起那朵花就往嘴里塞。
“敬元,你又淘气。梧桐花怎么能吃呢?万一吃的拉肚子可怎么办?”
已经八岁的陈烨,拿手指往外抠小姑娘嘴里的花瓣,好气又好笑:“一天到晚锦衣玉食的供着你,还是看见什么吃什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信王府都舍不得给你吃饱饭。”
且不论那花瓣好吃不好吃,只说小姑娘正嚼得兴高采烈,冷不妨被人打扰,哪里肯依?
她在信王府的四年,早被陈烨娇惯的要星星不给月亮,当下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得哽咽难抬:“花!呜呜呜呜,敬元要吃花……烨哥哥坏,欺负敬元……”
陈烨好声好气的哄她:“敬元乖,梧桐花不能吃,烨哥哥带你吃点心去,好不好?点心可比这个好吃多了……”
敬元使劲摇头,乌黑柔软的发丝黏的满脸都是,就连发髻上扎着的珍珠发带,也被她摇的掉了下来:“不嘛,敬元就要吃花花……你要是不给我吃……”
她乌黑灵动的大眼睛左顾右盼,突然起身爬到不远处的石桌上,身子蹲在上面,却把个脑袋直往下栽:“你要是不给我吃花,我就摔死自己,让你从此以后没有妹妹,看你后不后悔!”
陈烨扶着额头,简直败了,这小丫头都是打哪儿学来的无赖招式?
然而他自小都惹不起这丫头,只能一叠连声的说:“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你快下来呀,小祖宗!”
然后吩咐侍女:“你们上树摘最新鲜的凤凰花下来,洗干净拿糖腌过再给敬元吃。”
侍女们答应一声,赶紧搬梯子,挽衣袖,上树给信王府最尊贵的女孩子摘花瓣。
小祖宗敬元洋洋得意,对着陈烨张开双臂:“烨哥哥,桌子好高,你抱敬元下来。”
“往上爬的时候我看你爬的挺伶俐,要下来的时候怎么又这么娇气?”
陈烨一边数落,一边认命的抱起敬元娇软的身子,稳稳的将她放到地上。
“陈叔叔,你回来了!”敬元兴高采烈的向着那个挺拔的身影扑过去。
陈逸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魇,心痛如绞。自己捧在手心里疼宠的孩子,送到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出来。
然而他更加不敢违抗圣旨,坐实与皇嫂有奸情的罪名,否则这孩子只会死得更快。
陈逸强压下满腔的痛楚,抱起敬元,亲了亲她的小脸蛋,然后递给奶娘:“你带她去玩一会儿,我有话和烨儿说。”
“爹爹,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不是累的?”
没有娘亲的孩子早熟,很小就懂得察言观色。陈烨从父亲手里接过配剑放到石桌上,斟了杯茶水双手捧过去:“爹爹,喝茶。”
“烨儿,爹爹要把敬元送回皇宫,交给皇后抚养。”
“送回皇宫?”陈烨先是一怔,续而断然拒绝:“不,我不同意!谁都不能把妹妹从我身边抢走!皇宫里已经有那么多公主了,敬元回不回去根本就无所谓!”
“这是陛下的命令,爹爹无法违抗。”
“我不管,反正我不同意!”陈烨霍然起身,就向外跑。
果不其然,烨儿是反对的。只是态度这么激烈,还是出乎了陈逸的意料:“你要干什么去?”
“我带敬元离开信王府,去外祖父家住上几年。若是陛下问起,你就说她不在府中。”
“傻孩子,你是想要敬元死的快一些吗?她终归不是你的亲妹妹啊!”
陈烨停下脚步,流着泪问父亲:“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纵然年纪幼小,但是在皇权倾轧的政治中心长到十岁,就算不刻意学习,耳濡目染之下,也清楚的知道在那些富丽堂皇,精致华贵背后,藏着多少阴私污垢。
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情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又能带敬元跑到哪里去呢?
陈逸长叹一声:“皇命难违啊!”
“什么时候走?”陈烨强忍悲痛:“我可以送送妹妹吗?”
“明日一早。”
其实皇帝的意思是让敬元即刻入宫,就连这仅有的一晚都是陈逸求来的。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宫里的马车已经等候在信王府门外了。
看着尚且好梦正酣的幼嫩面容,陈烨恋恋不舍的亲了又亲:“好敬元,你等着,我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这是他对这个女孩子的承诺,而他最终也用自己的生命履行了这个承诺。
一个月后,陈逸率军出征。
临行前,他把陈烨叫到跟前,像对待一个成年人那样郑重严肃:“爹爹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以后府里的事情全都靠你了。记住,你不仅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变得比你所有的对手都强,还要学会韬光养晦。唯有如此,才能保全自己,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陈烨惊疑不定,爹爹往年并非不曾去过战场,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好像生离死别:“爹爹,仗打完你不是就该回来了吗?”
陈逸拍了拍儿子弱小的肩膀:“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不管爹爹能不能回来,都要好好的活下去,知道吗?”
皇帝对他的猜忌和杀意,已经到了不愿遮掩的地步。这次出征,若是凯旋而归,则功高盖主,下场是个死字。
若是不幸战败,皇帝已经逼他立下了军令状,一样是个死字。
西夏国骁勇善战,兵强马壮,大晋国率兵攻打,无异于送死。
皇帝摆明了要他的命,他身为臣子却不能不从。
“烨儿,答应爹爹,身处逆境的时候要学会委曲求全,认定目标的时候要学会一击必中。”
这是信王对自己的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个月后,信王战死沙场,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