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森回到甜水巷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爱立和铎匀正在井边打水洗白菜,看到森哥回来,笑道:“森哥,可天都快黑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担心你是不是在宜县出什么事了?”

谢林森笑道:“上午找人费了点时间,耽搁了会。”就是到现在,谢林森想到自己见到的那一小排几间商业局的房子,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

他最初对安少原有比较清晰的印象,还是刚升连长的时候,和林以恒讨论,团里他们这几个年纪相近的连长,哪几个往上走的可能性更大些。

当时林以恒就说出了“安少原”这个名字,说他不仅身体素质过硬,而且很有军事头脑,性格又稳重,再磨练几年,一个团长是跑不了的,团长以后,再往上走,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评价太高了,所以在谢林森的心里,其实一直都对安少原高看一眼,想到安少原如今的境遇,谢林森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爱立一边把洗好的白菜放在竹篮里沥水,一边笑着招呼谢林森道:“森哥,你快洗手,咱们这就能吃饭了,粉蒸肉是我做的,水煮鱼片是铎匀做的,知道你爱吃辣的,我特地让铎匀多加了几颗小米辣,你一会尝尝看。”

等谢林森转身去井边舀水洗手,爱立拉着铎匀到厨房里,轻声道:“我看森哥像是提不起来什么劲一样,你要不去问问?”

樊铎匀点头,拿着一块擦手的毛巾出去,递给谢林森道:“见到人了吧?怎么样?”

谢林森点头,“见到了,”说到这里有些一言难尽地道:“还撞到了杨冬青被宜县一个主任的爱人打了一巴掌,我还上前去劝架了。”

爱立刚好端了菜到堂屋去,听到这事,忍不住出声问道:“为的什么呀?”安家到县城里去,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两个月,不至于一去就得罪人,还闹到明面上来。

谢林森擦了擦手,道:“其实我怀疑,杨冬青可能故态复萌,又开始搞投机倒把。”谢林森把杨冬青当时辩解的话复述了一遍,和俩人道:“她不过半月前才到的宜县,能有什么工作上的事,得找县委办公室的主任,还避着人家的爱人说。”

听到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爱立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说的应该是姜斯民。原书里姜家在十年里一直稳当的很,姜靳川是汉城宣传部的一把手,姜斯民坐到了宜县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姜家也成为杨冬青在宜县黑市最大的保护伞。

她先前还想着,原书的剧情已经四分五裂,杨冬青是否还能和姜斯民碰上头?

没想到,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她就和姜斯民搭上了线。姜家现在怕是缺钱疏通关系,就动了心思在黑市里捞钱,姜斯民不可能自己动手,找一个胆子大又不容易被怀疑的人帮忙,才是首选。

有谁比宜县市场管理委员会主任的爱人还合适?杨冬青和姜斯民俩个,怕是一打照面就一拍即合。

让爱立没有想到的是,杨冬青经历了这么多事,在黑市里捞钱的想法,竟然一直不曾动摇过,只要能有一点发家致富的机会,她都恨不得牢牢地抓在手里。如果她能顺利度过后面的几年,说不准到了**十年代,她仍旧能够和原书里一样,建立起自己的商业帝国。

就是她自己怎么想,怎么做都无所谓,安少原那边怕是吃不消。

想到这里,爱立问森哥道:“你和安少原提了吗?”

谢林森点头,“提了几句,他这人其实心思敏锐的很,有时候就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顿了一下又道:“我看他的样子,该是意识到了杨冬青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谢林森忍不住叹道:“我看着都替他着急,要是杨冬青闹得大了,不说他的前途了,就是手里这一份工作怕是都保不住。”

樊铎匀安慰他道:“我听爱立说过,安少原有个很明事理的母亲,定然不会看着儿子往这条路上走的。”

谢林森想起来还有些烦躁,和爱立道:“不说这些了,咱们先吃饭吧?”

爱立立即将剩下的菜端了过来,谢林森看着水煮鱼片就很有胃口,笑道:“我在部队里很少吃鱼,以前刚当兵的时候,有次正在吃鱼,忽然被通知紧急集合,一急起来,差点给鱼刺卡了喉咙,后来就很少吃。”

爱立笑道:“我们汉城有长江经过,水产最丰富,明天我俩去买一点腌制的武昌鱼,这个没有刺,你吃起来放心。”

谢林森忽然想起来江珩喊他去吃饭的事,和樊铎匀道:“珩哥让我们一起去,你明天得去单位了吧?”

樊铎匀应道:“你和爱立一起去吧,刚好爱立还没去过珩哥家,我一会把地址抄给你们。”

晚上临睡前,爱立把森哥送她的首饰拿给铎匀看,和他道:“森哥说送我结婚的礼物,我想着,是不是过于贵重了些,这个镯子说是他妈妈留给他的,这套宝石首饰是他家里长辈留下来的。”

爱立乍一眼看到这套宝石首饰的时候,并没反应过来,但是事后忽然想起来,森哥太奶奶留给他的东西,那不是谢家传承的吗?这样有家族意义的东西,她一个家族之外的人,怎么好收?

有些为难地和铎匀道:“我知道森哥是好意,但是这套首饰,意义太不一样了,我想我不应该收。”

樊铎匀看了一眼里头的东西,问道:“林森说是长辈留下来的?哪位长辈?”

“太奶奶。”

樊铎匀立马明白中间的关窍,他说是太奶奶,没有说是他妈妈,所以这一套首饰在他太奶奶故后,应该是传到了他奶奶手里。

所以,这并不是谢林森送给爱立的东西,而是他奶奶送给爱立的结婚贺礼。

这样就能说的通,为什么林森在一只既有纪念意义的手镯之外,还要额外送一套这样昂贵的首饰,因为这是谢奶奶的心意。

樊铎匀把这件事理顺以后,默了一瞬,开口问爱立道:“林森送你的,你也不愿意收吗?”

爱立点头,“嗯,先前我妈妈都说了和谢镜清,死生不必相见,这么多年来也是这么过来的,我想没必要打破这种平衡。”

是的,爱立也察觉到了这套首饰背后,试探的含义。

樊铎匀见她打定了主意,就没有再说这套首饰是谢奶奶送的,免得增添了无谓的烦恼,和她道:“那森哥走的时候,你还给他,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一下,他应该能理解。”

爱立点点头,俩人又聊起婚宴当天需要注意的事项来。

宜县这边,钱伍花一夜没怎么合眼,脑子里都是儿子离婚的事,早上四点多就爬起来生火做早饭,五点多的时候,安少原从房间里出来,发现妈妈已经出门了,灶上温着稀饭和一个鸡蛋。

这鸡蛋还是年前,妈妈从老家带来的。妈妈离开村子里的时候,舍不得把那只母鸡杀掉,就捉到姐姐家去了,说刚好让小外甥放学,给鸡捉虫吃。

想到这里,安少原嘴边不由带了一点笑意,不管怎么样,他还有一心为他考虑的母亲,还有心里记挂着的姐姐和外甥,生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

简单地吃完了早饭,带着昨晚写好的离婚报告先去单位找局长签字。

商业局的连局长看到他的离婚申请,还有些吃惊,劝了几句,安少原都说:“确实是感情破裂,也不好再耽误人家。”

连局长沉吟了会道:“安主任,你这报告我可不能这么随笔一划,就给你批了,我先前看过你的材料,你结婚还不到两年吧?和爱人又是同乡,想必是有感情基础的,你再考虑考虑,看看能不能克服眼下的问题,把这日子再过下去。老话都说,夫妻是千年修来的缘分,离婚这事,可要思而后行啊!”

想了想,连局长又劝道:“安主任,我记得你爱人还没有工作,你这和人家离婚了,人家日子怎么过?你是部队里出来的,想必在部队里抗险救援都是冲在第一线的,对毫不相干的人都能肝胆相照,对自己人更要体谅一些才是。”

安少原一时有口难言,他知道,局长这是惯性地将女性视为婚姻中的弱者,所以觉得冬青和他离婚以后,可能日子会过的艰难。

安少原有些自嘲地想,事实上,是他不敢耽误了冬青的前程。

想了再,还是开口道:“局长,您误会了,我转业以后,和杨冬青同志对生活的观念越发不一致,以至于感情破裂,我们的家庭之间也有很深的芥蒂,所以我们俩人协商后,一致决定离婚。”

连局长见他态度坚决,思路清晰,并不像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叹了口气,还是给他签了字,套上了笔帽以后,和他道:“你一会去街道办那边,人家肯定也会劝你。”

安少原笑笑,感谢了他两句,就和连局长请了假去街道办。

果然到那里,人家又是一顿劝,最后见他油盐不进,又听说女方也已经打了离婚报告,到底给他盖了章,只是最后还劝他:“生活费上你可得多给人家一些,人家女同志没有单位,离婚以后,日子不容易。”

安少原点头。

等离婚报告的章都盖好以后,已经是下午点钟,他想着妈妈和姐夫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就直接回了家里。

路过饭店的时候,进去买了一份红烧肉,准备给小外甥解解馋,然而刚进了巷子,就听到一阵激烈的吵闹声,稍一凝神,发现声音是从他家那个方向传来的,忙快两步往家去。

院门只是虚掩着,就见岳父正拿着烟袋杆子指着他姐夫骂:“你个小娘养的,我家冬青和他安少原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多管闲事,去,滚一边去,别一会我手痒,砸了你头,还怪我没提醒你!”

他妈妈忙护着道:“杨老头,这是我安家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你女儿能带着兄弟姐妹闹上我家来,我女婿就不能帮着他妹夫了?理都是你杨家定的不成?”

冬青妈妈又道:“亲家,我们也不是存心过来闹事,到底是想着小夫妻俩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怎么就闹到离婚的地步呢?我家冬青对少原的心思,我是再知道不过的,要不是为了少原,她也不至于和前头那个离婚,你可得帮忙劝劝少原才好。”杨冬青回家只告诉家里人,少原以为她生活作风上有问题,坚决要和她离婚,她自己也觉得在安家待的很煎熬,想离婚算了。

所以,江梅花这次来的主要用意,是劝少原打消离婚的想法。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也要为她们杨家争取最大的利益。

此时,钱伍花听到她提杨冬青前头离婚的事,气不打一处来,“江梅花,是沈家的儿子要跟她离婚吧?到这时候了,你还拿她为了少原才离婚的话来蒙我。”

缓了口气,又道:“你女儿做了什么,你当娘的心里不清楚吗?她没和你说,少原为什么要和她离婚吗?”

江梅花皱眉道:“不是说少原误会了她和别的男人多说了几句话吗?这里头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儿不成?”其实她怀疑,事实可能不像女儿说的那样简单,极有可能冬青真是跟人有一点首尾,才让少原非离婚不可。

不然她想不出来,这俩人怎么好端端地要离婚。她压根没往女儿投机倒把的事情上想,只觉得是俩人的感情出了问题。

钱伍花见她表情不像作假,可能真的不知道冬青投机倒把的事。心里不由暗叹,冬青瞒的可真深,连自己父母都不吐露一点。

钱伍花并不打算给江梅花解惑,现在冬青和少原的婚还没离,要是给左右邻居听到“投机倒把”这几个字,她安家都得跟着倒霉。

只是半真半假地和江梅花道:“是少原怕耽误了冬青的前程,这婚早离,你家早些能顿顿白面馒头,你们要是实在不愿意,耗的可不是我家少原。”

这话听在江梅花耳朵里,越发觉得是女儿另攀了高枝,安家人不想说出来,伤了少原的脸面。

怪不得先前说离婚的事,女儿的态度就有些奇怪,说什么:“你们到了安家也别闹,少原要是真想离,你们就把离婚报告给他,让他把证领了算了,钱的事,他答应给我一半,很不少了。”

她当时还觉得冬青拎不清,现在看着钱不少,以后真离了,可就是坐吃山空。

现在又听钱伍花说什么怕耽误冬青前程的话,立即就歇了几分劝和的心思,想着女儿既然愿意离婚,说明下一个肯定更好。

江梅花一冷静下来,就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安少原,眼神闪了一下,还是做了做样子道:“少原啊,你这孩子,怎么就闹得非要和冬青离婚的地步呢?”

安少原喊了一声:“妈,”又朝杨老头道:“爸,你们今天过来是冬青的意思吗?”

杨老头看到安少原,立即把脖子一梗,“别假惺惺,你都要冬青离婚了,喊什么爸妈?怎么,就准你安少原欺负我闺女,不准我们为闺女讨个公道啊?”

安少原平静地问道:“爸,那您的意思是?”

杨老头冷声道:“什么叫我的意思?当初是不是你上我杨家的门,表示要和冬青结婚?冬青跟了你就是二婚,现在再离婚,我们冬青的名声就彻底坏了,以后定然也不会有人再敢上门来提亲,这么一个老姑娘放在家里,吃喝用穿哪样不花钱,你得管!”

杨老头句句女儿不容易,却半点没有劝和的意思。说这么些,不过是想多从安少原身上榨出钱来。

安少原一时不知道是为冬青可悲,还是为自己可悲?

她到底是由着杨家人拿她做筏子,来和他要钱。五五分她能分到四百五,她还有一份食品厂的工作,不说二十年,至少未来十年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安少原压下心里头的情绪,朝杨老头道:“杨叔,钱的事,我已经和冬青商量过了,我们手头的存款对半分,您要是不放心,回头我们领离婚证的时候,可以在上面的‘财产处理’一栏写上这条。”

杨老头不高兴地道:“什么叫对半分?你还有工作,离了婚照样能娶个年轻女人,我们冬青呢?一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了,以后就指着这几个钱过日子,当时来我家提亲的时候,你一口一个保证对冬青好,你就是这么保证的?说离婚就离婚,到这时候了,一点钱还要抠搜一半?”

不说安少原什么想法,一旁的安小雨气得肺都要炸了,“老叔,什么叫一点钱,这是几分几毛吗?咱们村里,多少人家一年到头都存不了五十块钱?你管这叫‘一点钱’?”

钱伍花望着杨老头道:“那依你意思,怎么分合适?”

“分分分,分分分的,我闺女的后半辈子,你们怎么不分一半走?要我说,你俩的钱,全都给冬青带走,左右你有工作,以后还能再攒着,冬青可就指着这点钱过日子了,你们到底夫妻一场,少原,你可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啊,我闺女要是活不下去,老汉我第一个就撞死在你家门口!”

一听全部都要,钱伍花气得差点闭过气去,幸好安小雨在旁边看着,忙喊了一声:“妈,我们在呢!”

钱伍花这才稳了稳心神,缓缓换了口气,才开口道:“杨老头,那是少原拿命换来的,做人要讲良心。”

杨老头咂吧了口烟袋,不吱声。话说到这份上,他就不准备往回收。

江梅花听自家老头说,要全部给冬青带走,还诧异了一下,在家里不是说好要七分的吗?怎么这会儿,老头子又改了主意?忙拉了一下老头子,想提醒他别把事情做的太绝,后头把人惹毛了,七分都不行。

杨老头用烟袋锅,打开了江梅花的手,“拉什么拉,没看我正在给闺女找公道吗?少原他妈,我的说法就这,你们要是不同意,老汉我就不走了,你们可别净想着欺负人,还不赔偿的好事儿。”

说着,干脆就坐在了院子里的小凳子上。

这是村里无赖的手段,钱伍花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安小雨忙给妈妈拍背,让她不要生气,“妈,少原在呢,你别担心。”

钱伍花焦心地看了眼儿子,就怕儿子对冬青还有感情,一心软真就答应了,这杨家人还真是吃骨头都带吐皮的。她家少原拿命换来的钱,他们竟然想一口气全卷了。

钱伍花实在没忍住,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声,这么个人家,她家少原就算后半辈子打光棍,这婚也得离了。

安少原看了一眼杨老爹,面无表情地和他道:“杨叔,你来这套对我不管用,钱的事我和冬青商量,她要是同意离婚,就把离婚报告带过来,我俩去婚姻办事处,她如果不愿意,那这婚就先不离,我也没有再结婚的打算,几年不离,几十年不离,对我都不碍事。”

这下江梅花急了,冬青可说了,钱伍花那里的存折上有个**百的,不管五五分还是七分,可都是一大笔钱啊!

这要是婚不离了,安家对冬青不冷不热地处着,就是不给一个子儿,谁也说不了钱伍花半个字,毕竟安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老娘又不会和儿子分家,存折给老娘拿着,再正常不过的。

而且,她也怕耽误了女儿后头的事。

和杨老头道:“老头子,少原既然执意要离婚,咱们死拖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依我看,还是遂了少原的意,免得到时候夫妻俩真成了仇人。”

她句句看似为安少原着想,安少原却是知道,她这番作态,为的还是后头好跟他讨价还价。昨天下午,母亲还和他说,许是她把人心想坏了,杨家人未必就会如此不堪。

但是现在,撕开姻亲关系,这一层虚无缥缈的面纱,冬青的父母,比妈妈想的还要不堪。

果然就听江梅花道:“少原,你也知道,我们冬青不容易,前头跟了你,我还想着你俩能好好过日子,以后有个一儿半女的,我们也就放心了,没想到你俩结婚不到两年,就闹成这样。”

顿了一下又道:“我也算是看出来了,冬青说的没错,你是铁了心要离婚。我们也不为难你,你想离也成,就是冬青以后的生活,你多少得照顾一点。”

安小雨听到这里,已经一点脾气都没了,她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这杨冬青的父母,都是掉进钱眼里的人。

一不问为什么离婚,二不问能不能不离婚,张口闭口,算计来算计去的,只有钱。

也怪不得杨冬青一心要搞投机倒把,这样的父母,女儿不掉在钱眼子里,那才真是奇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