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门,坐上了电梯。
叶既明偶尔轻咳,攥起的拳上露出的无名指银白戒指映着日光灯,晃进荣忻的眼底。
荣忻看着那灼目的银光许久,而后突兀地问道:“刘眠他,对你怎么样?”
叶既明轻抚婚戒,轻声道:“对我很好。荣姐,我...”
荣忻摆了摆手:“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两个就算成了伴侣,我也还是憎恶他。无论什么时候,投机取巧、出卖别人的墙头草都是最恶毒的,你不要再替他说话了。”
叶既明浅浅应了一声好,也不再辩驳。
气氛僵硬成了冰,幸好电梯门及时开了,飒爽明朗的关听雨揉着肩膀走了进来。
今天她简简单单地挽了个丸子头,梳洗打扮褪去了风尘仆仆,换了干净的军装,裤脚挽起,露出纤细有力的脚踝。
“哟,今儿什么日子?首长们凑一起打麻将?三缺一,要不要加我一个?”
她没料到会在工会遇见这三个人,只怔了怔,便爽朗地打了声招呼,抬手时,露出手腕上那个褪了色的忍冬手环。那编制棉线的明黄色已经褪去,只剩反复漂洗的白,透着过了花期的颓唐与衰败。
唐芯注意到了那枚手环,于是便多看了几眼。
关听雨的观察力极为敏锐,她转向天真甜美的唐芯,朝她晃了晃手环,眨眼道:“喜欢这个?”
“喜欢。”唐芯看一眼叶既明,红着脸笑,“我最喜欢忍冬了。”
关听雨背着手,朝着叶既明的方向弯下了腰,右眼轻眨,狡黠地打趣:“叶部长,我一盆花就能把你手下这个伶俐可爱的小姑娘拐走,你怕不怕?”
叶既明垂着眼温和道。
“如果是她愿意,我没什么不能放手的。”
唐芯听了这句话,嘴巴撇了撇,重新夺回了轮椅扶手的掌控权,可怜巴巴地望着叶既明,哀求道:“部长,不要把我送走,我以后少闯祸,行吗?”
叶既明和关听雨但笑不语,一坐一站,默契得宛若团伙作案。
作弄起人来,长官们总是看起来很有一套。
见唐芯不高兴地瘪了嘴,关听雨赶紧摸摸小姑娘的脸,哄道:“我养活自己已经够累的了,哪有时间照顾你?开个玩笑,怎么还急得要哭了?得,叶部长,我可不会哄人,你赶紧自己处理...”
叶既明第一次抬起头,温和地看向关听雨。
因为大笑和奔走,她鬓边的碎发散在耳畔和后颈处,毛茸茸的,给那人飒爽的气质多添了一份温柔。
关听雨也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清叶既明的五官。
端正、温和,是挑不出错的长相。
人生而残缺,因为残缺是美的表现形式。
可叶既明没有缺点,他也因此美得很笼统,留不下记忆点。他周正得像是一张尺规作的精确示意图,黄金比例可以写进教科书里。
“关巡察,我代唐芯替你道歉,唐突冒犯你了。”叶既明说。
“别别,就是女孩儿间开个玩笑,叶少将的道歉我可受不起。”关听雨轻眨水色圆眼,俏皮地笑,“要不这样。人类智慧代表叶既明同志,给我一枚智慧果吧,吃了就能智力飞升的那种。我最近老得记忆衰退,亟需补补。”
“鉴谎是关巡察的长处,看来撒谎不是。”叶既明看了看她姣好的容貌,温和应对,“我没有那种东西,想必你也不需要。”
夸得很隐晦,却关听雨爽朗大笑。
叶既明不愧是传闻中智慧与绅士的代表,相处起来不仅没有架子,还很幽默;长得好看,又很体贴。
这样的人最适合犯罪了。
关听雨的职业习惯上线,思绪一不留神就跑偏了。她赶紧揉了揉鼻子,把脑海里飞奔的联想抹掉。
这可是技术部的人,动根手指就能让整个人类社会山崩地摇。
他都拥有一切了,还需要犯什么罪?
心理变态,报复社会么?
关听雨想着想着,差点笑出声来。
而叶既明就安静地看着她,神情温和,眉目从容。
“看来关巡察在心底编排我,是吗?”
叶既明略带病色的脸上永远流淌着温柔和宁静,让人看着很舒服。
“那好吧。”关听雨大方承认,“如果将来叶部长真的被我抓了错漏,我看在今日的缘分,给你换间舒服的牢房,能看见月亮的那种,怎么样?”
关听雨的直觉上线,觉得面前的人很适合清冷月色淋过的牢房,黑暗又高洁。
叶既明略略抬眸,眼睛轻弯。
“好。”
唐芯在两个人之间看来看去,对关听雨自来熟的表现很不满。强烈的危机感上线,唐芯赶紧打断了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
“那荣处长,关...,我带部长先回去休息了。”
唐芯明显对关听雨心有芥蒂,连名字都被她嘟囔过去,不肯好好说。
叶既明失笑,指节轻敲唐芯的手背:“要懂礼貌。”
唐芯委屈:“部长!”
“好了,这种小事不用计较。下次有空,我去技术部看您。”
关听雨朝着叶既明利索地敬了军礼。
叶既明温和地颔首,指尖轻敲扶手,唐芯忙不迭地把轮椅转了一百八十度,飞快地推离了这狭仄的电梯间。
电梯里的两个女人也下了电梯,荣忻抱臂靠着墙壁,关听雨正看着她,想要叙旧,可荣忻却淡淡移开了视线。
“啧,荣姐姐。”关听雨用力握住了荣忻的手臂,矫健地环住她的肩,脸朝着荣忻的肩窝处蹭,边蹭边嗅,声音柔软带笑,“我这才走了几天,你又不理我了?你讨厌我爸就讨厌吧,可我这么迷人,你怎么忍心?”
荣忻唇角没绷住。
关听雨再接再厉。
“荣姐姐,生气会长皱纹哦。”关听雨双手箍着荣忻的细腰,笑眯眯地凑近,“还会长胖。”
荣忻细长右手抵着眉心,敛起周身的戾气,半晌,抬眸复浅笑。
“丫头片子,姐姐胖点,手感不是更好?”
“嘶,被撩到了。可惜妹妹我不想谈情说爱,只想搞事业。”关听雨又紧了紧绑腿,一副要出去征战天下的豪情踌躇。
“去哪儿?”
“铁磁体的地下交易屡禁不止,而且铁磁体矿场也不安生。”关听雨压低声音,“我查到,公会里似乎有人在大肆收购本来就紧俏的铁磁体,然后炒高价格,牟取暴利。”
她的目光落在叶既明消失的走廊尽头,黛眉微蹙。
“...不知道,铁磁体到底流向哪里。”
荣忻见她出神,担忧地叮嘱道:“多注意安全,别看见个线索就冲上去不要命似的。”
“好,知道荣姐姐最爱我。”关听雨挽她手臂,亲亲热热地靠在她肩上,抱怨道,“上任这几个月,见多了傻缺,听多了浑话,再听姐姐说话,简直如听仙乐耳暂明。”
“你性格招人喜欢,有韧性又有能力,这巡察官的位置,是你应得的。那些鬼男人的话,当做放屁就行。”
荣忻用脚丫子想都知道,那些带有恶意的酸话到底有多黑暗。
“当然啊。”关听雨轻声道,“有人告诉过我,‘女人’不是规章制度,没有生来的‘不可以’,只有别人嘴里的‘你不该’。所以,我也全当他们在酸我。”
荣忻赞许地笑了笑:“可不是么。”
两人爽朗的大笑自电梯间内隐约传了出去。
唐芯听得一清二楚,抱怨着叶既明要把她送出去的举动,可后者却一句话都没有回应给她,安安静静地端坐着,背影如常。
两人一路走回了办公室,唐芯关上门,才眼泪汪汪地扑到叶既明膝盖前,闷着鼻子抓着他的轮椅扶手,问道:“部长,你生气了?”
她惴惴地半跪在他面前,紧张地抬起头,意外地看见部长在笑。
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部长这样笑了。
眼睛像两个月牙儿,安安静静地挂在一片晴朗的夜幕中。
“部,部长,你心情很好...?”
这样的表情转瞬即逝。
叶既明唇边的弧度渐轻,最后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温和,像是那一瞬的笑意是他难得的放纵。
“我没有生气。关巡察的感知过于敏锐,你多看一眼,就会被她抓住马脚。如果不是必要,尽量不要跟她来往。”
“是,部长。”
“我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唐芯笑嘻嘻地求表扬:“证据都毁灭得干干净净啦,锅都甩给赵景栩,他才是那个大坏人。铁磁体交易走的都是公账,地下的‘工厂’也都是赵景栩在打理的,关巡察查不到我们头上。”
叶既明伸手,唐芯立刻将他搀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软塌上,让他侧身躺着,用一双手替他按摩着僵直的腰。
“部长这几天坐的时间太长了,还是该多歇歇。”
“好。”叶既明顿了顿,问道,“方宸和温凉这几天怎么样?”
“丁一大块头说,方宸到哪儿都吃不了亏,睚眦必报。温凉还是像个大懒猫,整天除了睡就是睡。”唐芯说,“他好可怜哦,每天痛得要死,只能睡觉强行封闭五感。”
“这是他的选择。”叶既明声音很淡,“如果他当年没有强行封锁自己的能力,自然就不会这么疼了。”
唐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方宸要开始实践课了吧?”
“嗯。”
“我很期待。”
唐芯又听不懂了,但从她多年跟着部长办事的经验来看,实践课一定有坑,还是惊天大坑。
“你去忙吧,我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叶既明靠着软枕,倚窗独坐,手里捧着实验进度书,安静地翻阅着。
唐芯贴心地给他掖好被角,然后开始收拾桌上的杂物。
一份泛黄的纸质材料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唐芯从来没见过,于是她好奇地拿起那份文件。
那份文件上印了一排红色印刷字体。
‘恒星计划-初稿’
右下角署名,‘方延年’。
唐芯‘咦’了一声。
“部长,这个方延年,我好像听说过,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名字来着...”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部长手里好像还有另一份长得很像的红字文件...署名也是这个...
叶既明眼睛没有从进度书上移开,只淡淡道:“他是我的老师。”
唐芯恍然大悟,又狐疑地皱起了眉:“那方宸不会是...”
“他是老师的小儿子。”
叶既明抬起眼,眼底仿佛横亘了一条冰河,里面疏离的温度让唐芯知道,自己应该闭嘴了。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不敢再多问。
正要把那张旧文件放回原处,叶既明不带感情的一句话淡淡地落了下来。
“死人的东西,留着没用。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