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眠的供认不讳,多少有些出离方宸的意料之外。

他们两人在咫尺对视,却没有在对方的眼底看到敌意和化不开的隔阂。

不如说,从他们遇见的第一面开始,方宸从来都不觉得刘眠是个心肠歹毒的恶人。

片刻,方宸摇头:“不信。”

刘眠淡然移开眼,靠坐在窗边:“没什么不信的,就是我。当年,方老师获得了总指挥官的赏识,开始试图疯狂合成S级向导。但,那么多年,再也没能在任何人身上复刻出温凉的能力。眼看他的权力就要旁落,他不甘心,开始剑走偏锋,秘密建立了废物利用研究所,做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人体试验。我劝了无数次,可毫无用处。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正确的话,必须从正确的人嘴里说出来。只有这样,行进的轨迹,才会是正确的。”

方宸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恨我吗?”刘眠问。

“你只是想阻止他,并没有想杀他。”

“嗯。”

“哥都能原谅你,我没什么放不下的。”

方宸揭起叶既明额头上温热的湿帕,俯身过了一边凉水,又替他搭在前额。做完,才沉了口气,重新拾起那摞文件。

“...你刚才说,爸再也没能复制出像温凉那样成功的S级向导。”

“对。”刘眠说,“为了‘驯服’核心和电子,你爸疯狂下现场,亲自挑选实验体,研究其中的机理。花了几年,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核心承载体。那天,矿场爆炸,一个少年不怕死地冲进里面,连着救了几人,直到一块石头砸下来,砸断了他的胸骨。所有人都断言他活不了,可在重症室里救了一天,那孩子竟然奇迹般地熬了过去。”

“!”

“方老师敏锐地察觉到了‘机体自愈性’才是核心承载最重要的人体指标,他以嘉奖为名,把少年英雄带回了科研研究所,对他进行改造,后来,才有了令人闻风丧胆的S级向导。”

“……”

方宸的呼吸有些急促。

“不仅是他,还有你。没发现吗?”刘眠指尖轻轻戳了戳方宸的肩、胸腹和臂弯,“满世界乱跑的这段时间,你受了这么多、这么重的伤,在普通人身上至少要恢复半年。但你,跟个没事人一样,连伤口都快消失了。”

“...我以为,这是正常的。”

方宸喃喃,刘眠觉得无语:“两个怪物,说什么正常。正常人,强行承载过量的核心和电子,早就死了。”

方宸猛地看向叶既明。

“难道说,哥他...”

呼吸哽在喉咙里,方宸猛然埋头去翻那摞文件,被刘眠轻轻地压住了手腕。

“慌什么,在这里。”

掌心被塞进两张体检报告,方宸夺过,在无数密密麻麻标红的指标下,赫然写了四个大字。

‘S级向导’

时间,是新4年9月4日。

每一条指标几乎都是擦着线勉强合格的,远没有温凉的指标那样游刃有余。

“那天,既明在自己身上进行了‘恒星计划’实验。他借助你的电子云,勉强维持了核心稳定,可S级核心的能量太霸道了,整个实验室也因此炸毁。他勉强成功了,代价是,半条命、和一双腿。”

刘眠大拇指重重地按了按食指关节,手腕处的青筋因为紧攥拳身而勒出了几道。

方宸猛地站了起来。

“他为什么一定要...”

“否则,他凭什么当上进化部的部长?”刘眠不再愤怒,有几分遍历风雨的沧桑,“他太年轻、没有人脉,身份也是假的。一个无名小卒的话,谁会听,谁会信呢?”

“……”

“他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成功。他救了我,用‘方延年学生’的身份暂时取得了柴万堰的信任;我建立了一号白塔,他成功当上了进化部部长,以及‘恒星计划’的二代指挥官。他拼命全力阻挡地下工厂的建设,可依旧没能挡住柴万堰的决心。我们在那时,下定决心要夺取总指挥权,然后,毁掉所有地下工厂,像当年的你和温凉一样。”

“……”

“...计划不及变化快。他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支配核心能量,表面上的S级,其实与温凉真实的能力有着天壤之别。他的身体每况日下,他不敢衰退,苦苦支撑,每天都要吃大量的止疼药和稳定药才能维持在S级。”

刘眠走回床侧,为叶既明调慢了点滴。

“我们知道,温凉,是整个棋局不可缺少的‘将’。只有他有能力摧毁一切、拨乱反正。他是最后的杀棋,时间不多,不能让他再失忆悠闲下去了。”

“……”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们不会非要温凉找回记忆。我们也知道,他已经为了这件事死过一次了,这样对他,实在太不公平。”

“……”

“方宸,利用你,也是无奈之举。别怪你哥。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最不愿你受伤,除了温凉,就是你哥。”

“我知道。”方宸嘶哑着说,“...我当然知道。”

刘眠伸手将那摞文件整理好,珍重地双手递给他。

“叶既明是个恶人,但方昭他不是。这世界上,总该有一个人记得这个干干净净的名字。如果我们都走了,我希望,至少你还记得他。”

“……”

方宸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他缓缓地跪坐在病床旁,无措地抓住叶既明的手,将那只冰凉的手背抵在滚烫的眼窝处。

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名字呢。

他的一生,都是从哥哥那里偷来的。

刘眠说尽了他能说的一切。

他无声地离开,阖上病房门,看见了守在门口的关听雨。

“...对不起。”

她显得很憔悴,一直戴着耳机处理事务。为了摆脱父亲的追踪,关听雨一路抹除掉几人的踪迹,帮他们藏匿行踪,许久都没休息过了。

她没有想过,避世淡泊的父亲,竟然一直怀着野心,多年筹划,毁掉了这一切。

“你也是好心,别太自责。”刘眠顿了顿,替叶既明拉上了病房的布帘,“...既明的事,你就装作不知道吧。他不想让你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也不想让你伤心。”

关听雨按停了耳机。

她转身,背对着病房门,安静地像是一棵树。

“...知道了,我在这里守一会儿。”

就像那个雨夜,他守在她的身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