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车时走时停,破旧的岩壁周围四处都挂着‘漏电危险’,墙体裂痕丛生,宛若蛛网,时常有坍塌的危险。

安旭拄着下颌,安静地坐在矿车上。

当他收敛起那副冷漠刻薄的嘴脸时,五官也勉强算得上端正,眉宇间带了点硬气,继承了几分安爷爷军人硬汉的气质。

方宸不远不近地跟在矿车后,混在一众弯腰劳作的矿工群里,倒不必刻意隐藏身影,繁忙的矿上作业让工人无暇他顾,自然也留意不到混在人群中的外来者。

轨道走到了尽头,矿车滑轮‘铮’地一声撞上了护栏。

安旭不紧不慢地走下了矿车,朝着控制室的方向而行。

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把破旧的备用钥匙,捅了几下,门应声而开。他整理着衣领,抹了抹干燥的头发,整理好仪容,恭敬地说道。

“干爸,是我来了。”

“嗯,进。”

模糊不清的应声自门内传来。

方宸躲在一旁廊下的阴影里,眉峰却意外地挑了挑。

这不是老熟人吗?

这岁数,也好意思当人家的爹?

“干爸,好久不见,您最近一切顺利吗?”

“嗯。”又是一声不耐烦的回应,随即是鞋跟碰到桌面的闷响,“汇报。”

“是。这半年里,我挑动矿上争端十余起,矿上的工作时长由原来的十小时延长到十五小时。”

“多干了五个小时,为什么产出的数量反而减少?”

罗宇源把手里的单子甩在了安旭脸上。

尖角划过宽黑的前额,割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但藏在风霜皲裂后的皮肤里,看得不大清晰。

安旭没有捡,只是低着头,谦卑地回答道:“铁磁矿枯竭,产量逐年减少是不争的事实。这半年以来,溪统矿已经很难找到高能量密度铁磁体了。一个月能挖出几百公斤就已经是极限了。不过,普通的铁磁体量还是很大,您看...”

“普通的有什么用?!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只有高密度铁磁体才能提供能量,才能让人进化吗?”

罗宇源踹了桌子,连带着椅子也一同倾倒,椅子尖角刮过安旭的额头,扬出一抹鲜血。

安旭向后踉跄半步,重重跌在了地上,脸上的表情却并不痛苦,只是牢牢地护着前胸,努力不让衣服内衬挂着的铁磁体掉出来。

他低低地说了声‘是’,随后低下了头,轻声道:“我会继续...”

“算了。”罗宇源敛了怒气,将双脚搭在桌面上,不屑地说道,“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已经是极限了。就算让那群废物累死在矿下,也挖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

安旭在听见‘废物’两字时,眼皮微微地跳了一下,却只是默默地抓紧膝盖,低下了头。

“铁磁体运输车出发时刻和路线你已经知道了。开到老地方,会有我的人接应,知道了吗?”

“知道了。”

安旭点点头,罗宇源不屑于多待,起身离开,在路过安旭身边时,裤脚却被轻轻拽了一下。

“干爸。”安旭干涩的喉咙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带了渴求与希冀,“高能量密度铁磁体,真的能让未进化人类进化吗?”

罗宇源略带厌恶地甩开安旭的触碰。

“可以。”

安旭悄悄地攥紧了胸口佩戴的莹绿色铁磁体,苍白的脸上添了一抹暗藏的喜悦。

罗宇源狐疑地看向安旭,从他僵硬的动作推断出了什么。

他用鞋尖挑起安旭的下颌骨。

“你,偷了一块?”

“是。”

“拿出来。”

安旭顺从地解开了衣服,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莹绿色的铁磁体,双手放在地上,不舍地看了一眼,才重又底下头。

罗宇源打量着那巴掌大的铁磁体,又将视线落回安旭的身上。

仔细看去,那人的脸色苍白,鬓角的额发开始脱落,好似消瘦了些,肩骨明显。

力量虽强了不少,可身体状态却不佳,仿佛一棵掏空了的百年大树,外表粗壮、中空而已。

罗宇源嘲讽安旭的不自量力。

“我告诉过你,这里面的能量,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的。”

“是。”安旭按了按自己的指甲,回血很慢,泛着青白,仿佛被吸干了的空藤,“...我翻过矿上的医疗档案。以前矿上,有很多人得了这种病,最后死了。医生叫它,‘辐射病’。”

罗宇源‘嗯’了一声,鼻哼着。

“你不怕死?”

“怕。但我更怕被人看不起。”安旭阴鸷的脸上难得浮了一丝笑,“我家老头成天因为我不是哨兵而鄙视我,所以,我偏要做给他看看。”

罗宇源傲慢的眉宇间闪过意外。

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慢慢地收敛起了笑,眼底有恻隐,有感同身受。于是,他从兜里掏出一小瓶药,丢在安旭的面前。

“...辐射病,就是旧时代人们说的癌症。你是进化还是死,一切看命吧。”

罗宇源随手丢了点怜悯,无情地离开。

安旭跪坐在原地。

他静静地看着那块幽幽莹亮的铁磁体,眼中似厌恶似惧怕,可对力量的渴望还是让他弓下了腰,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回怀中。

他揉了揉跪麻的膝盖,步履蹒跚地向屋外走去,背影依旧壮硕,可走路姿势,却像极了垂暮的老人。

他蹒跚地走回空旷的矿场地表,站在员工宿舍下,默默地仰起头,在一片黑暗的四方格窗户中找寻属于他的那一盏灯。

没有。

就连安爷爷的那间,灯火早已熄灭了。

安旭早知如此,却还是看了很久,久到后颈僵硬,低头困难。他自兜里拿出一颗被削得圆润剔透的小石头手链,上面串着的石头光滑无暇,仿佛被人磨了很久。

手链侧边旁边贴了一张歪七扭八的小纸条,上面的字毫无字体架构,仿佛快要散架的稻草人;而因为和周雁山的推搡,那张没被送出去的纸条也变得破破烂烂的。

‘十八岁生日快乐’

最后的‘乐’字被石头割破了,从当中直接裂开。

安旭扯下小纸条,一把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嚼,仰头,吞了下去。

乐什么乐。

都去死吧。

=

闷热的空气黏黏糊糊的,像是要把衣服牢牢地沾在皮肤上似的。

夏旦和温凉互相靠着睡着了,认床的柴少爷了无睡意,闭目养神只换来了烦躁,他不耐烦地睁开眼,暴躁地挠了挠背,蹑手蹑脚地起身,准备到屋子外面做几个俯卧撑清醒一下。

可外面的空地却被人占了。

周雁山双手撑地,大头朝下,笔直的双腿如剪刀,直冲天际。她脸上充血,双眼含泪,表情却是极力压制的平静。

柴少爷差点以为见了鬼。

“喂,你...大半夜的,在这儿吓人?”

“哦,我在哭。放心,不是因为你讨人厌的原因,只是想我爸和我姐了。”

“他们...”

“怎么,想听当时他们是怎么自爆的?”

周雁山双腿稳稳地落回地面,她理了理蓬乱的短发,平静地叙述着,用碎片化的语句拼凑出那令人心悸的现场。

柴绍轩听得头皮发麻,掐着自己没有出声,最后干脆死死咬着牙关,忍下后脑勺酥麻的膈应感觉。

周雁山敲了敲胸口,强压着难受,转头看了少爷一眼,竟被那副蠢样子逗得弯了弯嘴角。

她抹掉泪痕,轻声问。

“几点了?”

“啊,十二点了吧。”

柴绍轩讷讷地说。

“是么。”

周雁山若有所思地垂了头,在地上用小石头摞了一个圈。

“这什么?”

“生日蛋糕,听说以前人过生日都吃这个。也不知道什么味儿。”

周雁山用手慢慢地摆着那些小石头,却怎么也摆不出一个完美的圆。

过了许久,她终于放弃,手一扬,掌间的小石头簌簌掉落,像是扬了一场不起眼的沙。

“我和阿旭不擅长这个,姐姐和书呆子摆得比我们好,简直像是眼睛里搁了一把圆规似的。”

周雁山撑着头笑,眼睛里撑着眼泪,却没掉,愣愣的。

柴绍轩震撼了。

他想说,弄个蛋糕有什么难的。

柴少爷偷偷摸遍全身上下,却也没能找到一块钱。

阔手阔脚的大少爷,第二次体会到了缺钱的窘迫。

“这样吧,等你们自由了,我...我请你吃一屋子的蛋糕。”柴绍轩拍拍胸膛,“我的承诺,很有价值。”

周雁山上下打量着少爷脏兮兮的脸,眼角眉梢都写着‘不信’。

“真的,我家很有钱,我...”

柴少爷马上就要自爆身份了,可他生生忍住了。

他曾经发过誓,不靠老爸。

再说,这个矿场工人的悲惨工况,极有可能是老爸造成的。

如果真是老爹领导方针的错误...也就是说,他间接导致了面前女人亲人的离世。

想到这里,柴少爷该死的愧疚感立刻上头。

他纠结半天,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趴在地上,埋头动笔写着什么。

半分钟后,一张潦草的欠条被塞进了周雁山的怀里。

‘欠,周雁山一屋子蛋糕。以此为据,一定兑现。’

没有署名,只是盖了个泥手印。

周雁山拿着欠条左右前后上下地看,似乎从没见过这样没头没尾、不知所以然的欠条。

这样儿戏的承诺,却被小少爷写得如此掷地有声。

可正是这样,才让人感到好笑、又有些感动。

周雁山扬扬纸条,哭笑不得地说:“我收下了,蠢狗。”

柴绍轩得意地抬了抬粗眉毛。

他转身,再接再厉地忙活着。

周雁山好奇地扒在他肩上,忽得怔住。

笨手笨脚的柴二哈,竟然摆出了一个完美的圆,肉眼所见,直径均一,无懈可击。

“一年是一年。”柴绍轩红着脸说,“这个,先送你。”

周雁山蓦地站起。

她迈进小石头围成的圆圈内,转身一舞,身形窈窕,动时若飞雁,静时像钢铁废墟上一抹柔软的黄花。

她蹲下,呼吸因为跳舞而略略急促,双颊也泛红。

“每年,我都是这么过生日的。我跳得好看吗?”

“好,好看。”

柴绍轩舌头打了结,磕磕绊绊地说了两个字。

“你好蠢哦。”周雁山笑得明亮,“可是又好可爱哦。”

两人的唇就隔了一个指节的距离。

柴绍轩的脸‘腾’地烧得火红,心跳飞速如鼓,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他向往这样不掺杂质的目光。

没有身份地位的权衡,没有利益的考量。

她觉得他蠢,却还能觉得他可爱。

是真爱了吧。

怎么办。

他也爱上了。

就在这瞬间,直男柴绍轩已经想出他们未来孩子的姓名了。

“做吗?”

周雁山问。

“不好吧,这里还有人...”

柴绍轩左顾右盼,发现抱臂打盹的温凉和夏旦早就没影了。

于是,周姑娘直接亲倒了柴少爷。

“就睡一觉而已。你干什么磨磨唧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