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方大哥,咱们干吗不直接过去?”
空无一人的河岸边,紧随着方羽的袁华一落地,就发现还在野外,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直接出现在柯鹏飞的家里。
白天的亡命奔逃之后,受了伤的他即便是已被方羽治疗和调理过,却依然还不能,也不敢在这种几乎灯枯油尽的情况下施用遁法。
刚才,已能自行站立走动的他是抓着方羽的胳膊被方羽带过来的。而依然昏睡不醒的柯鹏飞,此时正被方羽小心的抱在手上,继续着他的沉睡。
抱着柯鹏飞的方羽边走边对他淡淡说道:“直接去太过惊世骇俗,再说你的故事还没给我说完。”说到这里,方羽扭头看了眼脚下忽然一慢的袁华:“另外,我也想顺便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听了方羽的最后这句话,刚在袁华脸上泛起的怒意顿时淡了许多,可他心里的别扭却依然不曾完全消失。
他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方羽居然还对他说的那些存有疑虑。
“可怜自己刚才还热血沸腾的一心要和他一起去迎敌……”
心情失落之下,他一时间也懒得再说话,只管跟在方羽身边默默的往前行进。
“袁华,其实咱们到现在为止,并不是很熟。现在还要跟你一起去面对不测之局,我要知道事件的全貌不算过分吧?”
刚走了没几步,他耳边又响起了方羽淡淡的声音。
这话说的让他一愣。是啊,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自己刚刚却为何会觉得这么郁闷呢?
困惑之下,他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方羽把他的这一切反应都看在眼里,乘机又点了他一句:“性天常静云归洞,定海无波月满窟。”
“方大哥,我……”
淡淡的两句法诀就像暮鼓晨钟,顿时让袁华在浑身的一个激灵中醒悟了过来。
不过这江山易改,本性难易。
他叫出这句方大哥的时候,还是有些激动了。
“习惯的性子猛地要改是很难,以后自己多注意点就是了。现在应该可以继续你没说完的故事了吧?”
方羽看到他领悟了,心里也很欣慰,就连口气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其实自今晚见到被人追杀,几近灯枯油尽的袁华以来,方羽就发现他就和自己当日在青城山初见的清风一样,卡在了一个瓶颈,并已隐隐出现了走岔的征兆。
要不然,以袁华现在的修为,也不至于在今晚这短短的一两个时辰内,情绪数次的跌宕起伏了。
而方羽点他的这两句,则正是解决他现在瓶颈的症结所在。
“那是自然!”
袁华此刻,心里依然很是激动,恨不能马上拜谢方羽。可方羽淡定的目光却让又他深深明白,方羽并不在乎这个。
而他自己也以为,像这种点拨对他,对任何修行人来说,都不是简单的拜谢所能回应的。
不是有句话叫大恩不言谢么?自己心里记住也就是了!
所以他马上开始整理心情和思路,准备尽量简单明确的把自己过去一两年的所有发现都告诉方羽。而多余的话,一句都不想再多说。
方羽心里暗暗点头的同时,也放缓了脚步准备细听他说的。因为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很重要!
刚才,在乱石滩上考虑如何安置柯鹏飞的那时,他想来想去想了很久,都没法在避开自己心里那个不好推测的前提下,给柯鹏飞找到一个好去处。
时间一长,想的他素来空灵的心境甚至都隐隐的焦躁了起来。
这让他顿时警惕了起来。
因为他明白,这其实就自己心里有了不愿面对的东西而造成的。这个问题如果不尽快解决,对现在的他来说将是一个很危险的信息。
修行修到他这个层面,基本上时时处处,大都集中在心性上面下功夫。而心境的空灵,不滞于物则是他这个阶段最基本的要求。而现在,连这个最基本的要求都……
“多历世事,让滚滚红尘来锻炼自己的心性,这难道不是你这次出来游历的目地么?方羽啊方羽,前些天劝灿叔的时候你说的不是很明白么?怎么事到自己头上,反倒迷糊起来了?”
警惕之余,他的有些茫然的目光在又一次扫过脚下滚滚而去的大河时,忽然心中一凛,想起了当初踏破而来的灿叔,也想起了自己劝过灿叔的那些话,心里一下子便在微微的怅然若失中,变的越来越敞亮了起来,最后,化成了一片明悟后的空明和圆融。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庄有道,可那毕竟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道,灿叔这些年来是否因他们,而从不曾找寻过属于自己的道?
水无常形,世无常态。道若是,人心、世道又何尝不若是?焉能以自己的善恶心和期望,而奢求世事人心皆顺己意?来者不拒,去者不留,顺其自然就好,灿叔你屡次险些入魔,便是苛求执着的缘故了吧……”
以上就是他当初在大河边和灿叔交流时说过的话,当时他说的很轻松,但是灿叔的反应却很难形容。
焉能以自己的善恶心和期望而奢求世事人心皆顺己意?
嘿嘿,而今他才算是真正明白了灿叔当时的心情。
这大约就是人生路上,成长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吧,这种痛并快乐着的复杂心情。
所以袁华一回醒,就听到了方羽斟酌过的上中下三策,紧跟着就有了现在这好似送上门去的反常行径。
这标志着,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就在这一刻,方羽终于真正的觉醒,若想锻炼自己,那以后就真的不能再回避什么了!
但这也绝不意味着他放弃了一贯谨慎的态度和对自己力量的控制。
恰恰相反,他正是因为决定不再回避了,所以才要更加的谨慎和小心。所以才有了路上对袁华的那一问。
毕竟今晚的整件事发展到了现在,尽管各方面迹象都透着不正常,但对他而言,到现在也只不过是证实了有矿难的推测,还有很多具体的细节并不清楚。
总不能因为人家煤矿上发生了矿难,就找上矿主去问罪吧?如果那样的话,别说是他方羽了,恐怕就连管着此类事件的政府机关,都会忙不过来。
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和性格,普通意义上的这类事件他也没立场和能力去插手。
但是这次有追杀,而且还是修行人在追杀。再加上袁华和清风他们的缘故,才有了方羽这次决定插手的行动。
这种情况下,他自然在路上就要问清楚。即便是这样或让袁华不高兴,也是一定要问明白的。
而现在,袁华马上就要说了,他自然就用心留上意。
“调查前期我的收获不大,但是到了后来,我发现以前还是太过小看了这个被人们称作金善人的矿主。
他不但是这个让我两度折翼的小煤矿矿主,而且还是附近数家大型煤矿的实际所有人,在周边这些地区的势力很影响力都非常大。
在他的老家永安那边,他更是一个了不得存在,据说连最偏僻的山里那里山民,可能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的父母官是谁,但绝不会不知道他的大名。
特别是他的能力和善名!
据说说在他老家那边,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也没有信佛的他不参与的善举。
而且在他老家金山坳那边,几乎所有人的口中,他更是有着万家生佛的美誉。甚至有不少传言都说,他就是当年他们金山洞的佛爷今世的化生,专门来给金山坳的乡亲们添福增光来的。
所以他才会那么信佛,甚至不惜拿出巨资重新翻修整个金山洞。这善举致使金山洞每年一度庙会又成了整个永安城周围,最红火的描绘。其热闹的程度,甚至都盖过了以前在永安城周围最热闹的城西桃花台的庙会。
金山洞也因此而重新又成了永安城附近首屈一指的大寺庙。引来了更多的高僧驻锡,甚至连天台山上的大德都常驻在庙里讲经了。
要光是这样,倒也还引不起我太多的疑心,因为像这样有钱有能力又有善心的有钱人,现在也并不算十分罕见。
主要引起我怀疑的,是他的口碑和运气实在太好了。
我无意间发现,几乎所有称他为金善人的当地人,都喜欢用一个很骄傲的口吻告诉别人,“佛法无边,保佑善人有善报!你们谁听过谁开矿十年不死人的?没有吧?告诉你那是你见识少,我们金善人的矿上,就不死人。数次矿难,最厉害的只是残废,就没死过人!
而且残废了也不怕,有金善人全部养着呢,金山洞那几个帮忙的残疾人就是例子!”
这种话听多了,或许会让很多普通人从半信半疑到相信。但是我却因为再三听了这个说法后,才真正对他动了疑心的。
先不说这种好运气究竟是不是佛法无边,保佑善人善有善报。光凭我亲自去过他那座小矿的现状,我就知道这是他们在吹牛,在撒谎。
但是那些实际上跟他并没多大关系的普通人,为何会这样的为他来撒谎呢?难道仅仅是吹牛么?
于是我就特意加大了这方面的调查力度,后来才发现了这里面的一个奇怪现象。
那就是,除了他最后收购的那座原国有大型煤矿外,他其余的矿山,除了极少数技术和管理人员外,占了绝大多数的下井矿工,统统只收外地人。
而且那里工人的更换速度很快,很少有人能在那里连续干上三年的,流动性更是大的惊人。
为什么最苦最危险的井下工人只要外地人而不招当地人?为什么会有那么不和常理的员工更新速度?难道熟练工人要比新招来的生手更适合井下,更能提高出煤效率?
为了解开这个疑团,我还专门找内行打听过,结果自然不是那样。那他为何还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更换呢?难道他傻了吗?”
边走边说的袁华说到后来,一连串微带讥讽之意的疑问中,声音慢慢的大了起来,而他的那双眼睛,此时也亮的有些骇人。
边走边听的方羽此时也在脑海中不停的寻思这个问题。
他一听袁华说的,就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蹊跷。可就是以他的聪颖,一时之间也想不透这其中的奥秘,只是本能的隐隐觉得,十有八九可能会和矿难有关。
便于收买或是私了吗?
显然应该不是。
出矿难一般是要死人的。
这种情况下,若是本乡本土的,可能会容易交涉和沟通些,若是换了全是互不相干的外地人,即便是能用钱买来矿难者的家属私了,那又该如何堵住其他众人的悠悠之口呢?
全部都花钱收买么?那得多少钱才能堵住众人的嘴,更何况全都是根本不熟悉的外地人。
奇怪了……
方羽寻思着一连走出了几百米远的距离,都没参透其中的奥妙。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的袁华稍有些暗哑的声音:“方大哥,不用猜了,以你我的为人和禀性,猜再久也是猜不出来的。”
“哦?为何?那你找到原因了吗?”
方羽有些奇怪的望向袁华,因为在他看来,袁华是知道答案的,没道理他能想出来而自己就肯定想不出来啊!
“因为当时我也想了好久都想不出其中的关节,后来实在纳闷的不行,所以就用了点手段,从另一个地方,另外的一个有类似行径的家伙那里逼问了出来。
毕竟不是每一个黑心矿主都能和金大善人一样,都有那么多修行人来保护的。”
方羽敏锐的注意到,袁华说这段话的时候,声音里隐隐有血腥气在**漾,估计被他找上,并且逼问过的那个矿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去那么做?”
“因为外地人要比本地人更好的压榨和欺凌!”
袁华斩钉截铁的下了个断语之后,又在方羽的目光注释下,深吸了口气,这才开始解释:“平时,这些外地来打工的更方便他们管理,因为都是外地人,心不齐,每个人相对来说都是势单力薄的个体,所以更好压榨和管理。而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出现矿难后的处理。
一旦出现大的矿难后,为了避免国家追究,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就把整个矿上,除了下井那组人之外的其它外地工人全都强行遣散,或是换离事故矿。
同时也会将下井的这组人里,少数的幸存者给控制起来,暂时不让他们接触外界,以便他们事后操作。
与此同时,他们还会立刻根据矿难的程度,采取不同的手段来进行处理。一般来说就是小事报、大事抹。惯用的大多就是欺上压下花钱买家属同意私了等等这些手段。
而出现这种大矿难的时候,这种全招外地工的作用就充分显示了出来,因为都是五湖四海来的人,所以出了事虽然不免兔死狐悲,但毕竟没什么太直接的关系,也不是很熟悉,所以一吓唬一给点好处,就能让大部分跟遇难者无干的工人们迅速的散去。
又因为平素就流动的很快,所以这样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而在对待矿难死伤者的家属上,这个外地人的特性更是能让他们在处理时,充分凸显出作用。
因为都是不同地方来的人,所以出事之后,就算及时通知,这些人的家属也不可能同时到达,更何况不按时通知,或是更本就不通知。
所以在矿难发生后,就没了死伤者家属集中到一起,抱成一团集体找他们讨要说法,这种相对来说很难应付的局面。
最多只需要一个一个分别面对、谈判花钱私了而已。
很多时候当政府的相关管理部门闻讯而来的时候,大多数问题都已被他们在下面彻底摆平,自然就能轻松过关。
厉害一些地方,据说都安排有专门的人来做这方面的善后工作。就像被我逼问的那家伙自己就在失口时提过,以前就曾只花了两三百万,就把一次死了十数人的超大矿难给报成几人伤残而轻轻揭了过去。
据这家伙说,开了十年时间都没死过人的私人煤矿他还真没见过,除非那矿主真的狠到了一出事,就有办法让相关的那些人全都闭上嘴,否则那只能说是个奇迹了。
因为这样的效果,一般情况下,光凭钱是无法直接办到的。
所以才会在有些地方的矿山里,工人流动频繁的同时,也经常会有一些人的失去了踪影。
而曾经和这些人一起工作过的那些人,可能都已习惯了,所以也就没人在乎了。或者,也可能是无力在乎了。
因为那种地方和环境的生活,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一种状……”
低声闷闷的说到这里,袁华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
“所以你说以你我的禀性,再猜也猜不出来。因为不管是当老板的他们,还是在井下打工的那些人,他们虽然都和我们一样都在同一块天空下生活,却拥有着不同的生存方式和价值观,所以类似这样的悲剧才会不断的上演……”
被袁华一番话给听的方羽瞠目了良久之后,他才像是发泄似的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而后在袁华沉重的点头时,忽然抿紧了嘴唇。
此时,两人都没再说话,一直闷头走了良久,方羽才在忽然站住脚步的同时,涩声低低问了一句:“有证据么?”
袁华也机警的站了下来,边四处张望,边低声答道:“这两年时间里,我费尽心思找到了二十一个人的名单,都是近十年里最后在跟他有关的矿上打工,而后就人间蒸发的失踪人口。
但是因当初我保证过的限制,我根本无法接近他的底盘,所以大部分结果全都是疑点处处,却最终都查无实据。
这也是我和清风都无法劝动师门或是借助其它力量的真正原因。而方大哥你无门无派,却又修为深厚,为人侠肝……”
“打住、打住!别拍我马屁,我不吃这个的。来,你接住他留在这里别动,我去见识、见识他们的手段!”
方羽原本还算平和的语气在说到最后两句时,已明显带着寒意。
“方大哥你小心!最好狠狠教训这群混蛋,千万别给我留面子!”
看着方羽在夜色中风一般向前掠起的潇洒身影,憋闷了许久的袁华胸中也燃起了滔天的豪气。
他这一句话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了呐喊般的样子。
月夜下,夜风中传来了方羽重新恢复了本色的清朗声音:“哈哈,你好大的面子啊……”
随即,他就看到方羽风一般的身影,猛地冲进了远处那片忽然笼住了视野的雾气中。
终于,还是开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