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次花丛懒回顾。
“又, 占便宜了。”
小姑娘眼睛含着笑,有些不自在,有些脸红, 有些底气不足地呢喃。
应晨书这一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她的问题上,他每次都有诸多的无奈和控制不住的惆怅,如果她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拿着引人的相貌和娇俏的性情在他身边作威作福, 要这要那儿,他可能会简单点应对,要钱便给钱, 要人,有空就陪她, 女孩子而已……喜欢就宠着点。
但是这小姑娘从始至终连喜欢二字都坚决不当他面说,关系一直划分得清清楚楚, 他从前都什么也没能送出去, 以后要拿补偿的名义给她, 她肯定也看都不看一眼。
某一瞬间应晨书蓦然觉得, 落魄也不错,如果这一局败了, 她就能理所当然地把喜欢的话说出口了。
君熹见他一直没说话,神色晦暗不明,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怀疑自己有点越矩了。也不是有点, 其实就是狠狠地越矩了, 都亲到他了。
完了。
君熹浅浅后退一步, 想从他怀里走开。
身子刚完整地动了一步, 蓦然一股力量将她猛地带回了他宽大且暖热的胸膛, 君熹撞到了他肩头,整个人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双满含力量的手臂紧紧箍住,动也动弹不得,别说走了。
君熹摸不着头脑,都懵了,“应先生……干嘛?对不起,但也不用这么,报复我吧。”
“……”
男人声音有些沙哑,“撞疼了?”
“有点。”
应晨书把手放到她脑袋上揉了揉,低头,温热气息撒到她耳朵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君熹身子轻轻颤抖,他过分靠近的言语好像耳鬓厮磨般的亲昵,她觉得太过亲近了……
而且他的话,让她蓦地眼眶泛起湿热,在理解到他不是因为生气或者想和她拉开距离而沉默时,就觉得有些难受,她都亲到了,他还不介意……
有时候都怀疑,她的应先生也有点喜欢她。
但是又不可能,她这种人,可能以前没有相同的人出现,这么普通的人接触不到他这样的人,但是他接触到的,哪个会不比她这样的普通女孩子强,美貌,学识,才情,家世,手腕,都不是她廉价的价值可以比拟的。
“不用抱了。”君熹说。
应晨书:“挺冷的。”
所以他抱着吧。
这句留白让君熹心中波澜四起,涟漪不断。
直到厨房门上传来敲门声,小女孩试探性的声音在外响起:“姐?你在里面吗?”
应晨书终于松开了君熹,拿起她泡在水池中的手,再去开门接过小姑娘买来的药。
君筱本想进去,却又觉得他们之间她过去有些尴尬不自在,遂站在门口没有动。
应晨书抽了张纸将君熹的手擦干净,再拿药给她涂上。
冰冰凉凉的药涂满半个手掌,代替了冰水给手指炙热的皮肤延续降温,不一会儿君熹就觉得舒服了些。
仔细上好药,应晨书将她带出去,“不要碰水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那我们出去玩。”
“……”
应晨书困惑地看她,“你还能出去?”
“能,只是烫到手了。”
她言下之意,不是脚。
说到这,应晨书才想起来她的裙子被开水淋到,他马上便将目光向下移动,“腿有没有烫到?”
“没……隔着衣服,已经没感觉了。”
应晨书松了口气。
“走吧~”她弯起了眼睛。
小姑娘似乎玩心很大,一个心思就是往外跑,应晨书也舍不得拒绝,便点点头。
君熹去门后拿了把黑伞,换了鞋吭哧吭哧地就出了门。
应晨书问她不带妹妹吗。
小君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估计回了楼上。
君熹:“干嘛带碍事的,咱去怀旧,她也不懂我们的情怀。”
应晨书:“……”
她往楼上喊:“筱儿,我没带钥匙哦,你要看家。”
君筱:“我不看,我又不属狗。”
君熹:“……”
应晨书:“……”
他摇头失笑。
应晨书叫了司机,不过待人从酒店过来时,两人已经在路上走了一小段了。中途上了车去到曾经那所学校,天气看着已经不错,地上只留未干的水坑一个又一个。
君熹没带应晨书走学校正门,而是带他沿着一条小路散步去了后山崖边。
雨后的山间空气里夹着湿润的草木香气,让人格外舒服。
小道铺满了沙子,不至于走起来沾一脚的泥,是以每一步都还有当年的那种感觉,尤其是身边跟着和当年有关的一个人。
很快,前面的视野开阔起来。
背着学校,万丈高崖下传来阵阵风声。悬崖边的一片梅树繁茂地布满山坳,横七竖八交缠不清的枝条在风雨中闪动着雨珠,像高雨的星空提前几个小时落在这一片没有花的梅树上。
“呐,我那幅画就是画的这里,您的梅花也是从这里来的。”君熹伸手指着那片梅树。
应晨书浅浅颔首,脑海里飘浮着多年前和她见面的场景,“但是这么危险的地方,你那会儿怎么可以来?”
“对呀,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后来学校怕学生出事,有钱修楼的时候就把这里的围墙一起垒高了,全封起来了,后面也就没再来过了,被发现了要通报的。”
应晨书阖下眸看身边的那张明媚脸孔:“所以,那枝梅花,是最后一支。”
“嗯呢。”她浅笑,仰头望他,“最后一支,过后没有了,这个季节也没开花,可能往后一辈子也不会从这里折一支了,想再送您也送不了。”
应晨书尚未开口,又听她说一句:“有些事和时运有关系,过了就没有了。”
说完她忽然冲他道:“不过我可以看您那支啊,哪天我也看看您收藏的呗。”
他温柔浅笑。
君熹忽然狐疑道:“不会骗我的吧?”
“嗯?”
“老跟我说那支梅花还在,但是我在北市没看到,览市也没看到……您不会,早丢了,骗我的吧?”
“……”应晨书困惑,“我骗你做什么?”
“骗我当牛作马,给您带孩子啊。”
“……”
应晨书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我没骗过你,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哦~骗也无所谓。”她笑了笑,满不在乎,“本来就也不是什么值得收藏的东西,是您高看了它,赋予了它非同寻常的意义,搞得我也……忽然总是忘不掉。”
应晨书再次低下头看她。
君熹觉得好像说错话了,说太多了。
正要转身走了,天空忽然飘下一阵细雨。
她慌忙抬头。
应晨书打开手中的伞撑在她头顶。
君熹的视线被一片黑色挡住,遂徐徐垂下了脑袋……“应先生要再站会儿吗?虽然没什么特别的,但是您大费周章来这一趟,也别浪费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再来呢?”
君熹是真的不懂,困惑问道:“您还来干嘛?以前对这里的那点执念,这会儿也了了,从此以后,高雨也只是地图上不起眼的一座十八线小城而已,和您没什么关系了吧。”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就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事,熹熹。”
“……”
君熹疑惑地看向雨幕飘渺的山崖:“就这破……”
应晨书睨她。
君熹马上识相地闭嘴,接着怂怂地冲他笑:“随您。”
本想说,下次来她应该就不会陪他来,但是临了了,还是没讲。
因为她笃定他不会再来的。
应晨书哪有那个闲工夫,整天游山玩水去怀念当年,余生的他每一天都在忙忙碌碌,登高望远的路上,有的是兄弟和门当户对的女人陪他,偌大的北城从不缺娱乐项目,也不缺风景,高雨只能是他诸多记忆中可有可无的一点。
下雨的悬崖边风很大,应晨书怕君熹冷了,便撑着伞把人带走。
君熹还挺喜欢和他一起在雨中散步的,人生难得有几个这样惬意的瞬间。
走到一半雨又变小,君熹就拐进了学校去。
“您肯定半分印象都没有了,我都没有什么印象,因为那年我初三了,不久后我中考离开学校时,学校还在建设中,我享受到的不是很多,就我们原来很破败的教室后来不漏风不漏雨了,那个冬天过得好了些。”
应晨书:“可惜了。”
君熹想了想:“也还行吧,如果我当时读初一,那咱俩肯定认识不了。”她笑眯眯道,“比起在这里享受两年崭新的教学楼,肯定是住谢安街的四合院来得划算啊。”
应晨书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有时候你还是很聪明的。”
“什么意思啊,”君熹站停,跺脚,地上小水坑溅起一片小水花,“您意思是说我平时很傻,很蠢?”
“没有,但确实你本可以得到更多。”
“我又不是小毛贼,搬搬搬。”
“……”
“君熹?”
一道中年男声穿过雨幕插入了谈话中。
君熹扭头循声望去。
“是你吗?君熹?”对方眼神眯起,探究着看她。
君熹也是试探性地喊:“詹老师?”
中年男人一下子绽开了浓浓的笑容,“我就说像你嘛,小姑娘长大了,漂亮了,但是声音是一点不变,从前面办公室里我就听到你声音了。”
君熹抓了抓头发,笑了笑,“我以为周末,学校没人呢。”
“还在呢,周六早上要补课,所以还没走。”他走上来,“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还没国庆呢。”
“哦,我到览市出差,顺便回来。”
“你毕业了?”他想了想,又点头,“对,你是今年毕业没错。”
中年男人深深感叹:“时间如流水啊,一晃眼你都已经大学毕业了。你刚毕业工作就挺稳定的是吗?很好很好。”他欣慰地又继续点头,接着看向边上身着一件白衬衣黑西裤,长身玉立,气质非凡的男人。
“这是……小姑娘带男朋友回母校了。”
“哦,咳……”君熹尴尬地立刻道,“不,不是。他……”
想了想,看了眼应晨书,君熹觉得还是下意识想坦白介绍他,便先跟他道:“这位是我初二初三的班主任,我们詹老师。”
末了对班主任说,“这位是我朋友,不过他和我们学校,也有些渊源,他是当年来高雨走访的人中其中的一位,姓,姓辛……”
应晨书看向她。
“辛,当年来的人?”詹平马上就伸出了手,“是有印象,我是有点印象,当年有个人姓辛,所有名字我都记着,只是人认不出来了。您好您好。”
应晨书伸手:“您好。过去的事了,不足为提。”
“不不不……”班主任不敢想象地看着他,“怎么会不足为提,君熹就懂,那会儿的学校很破败的,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
“君熹……你怎么会和辛先生认识?”班主任好奇不已地看向她。
君熹抓了抓头发,实在是很难解释啊。
应晨书出声:“她是我给朋友的孩子请的家教老师。”
詹平恍然,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学生:“你在北市读书的时候,做家教了是吗?还到辛先生家去了,这么厉害的啊,那你有没有考虑走这条路?你读的是师范吧?我记得。”
“……”
君熹没好意思说她一点不想当老师,“我,我目前还没有太大的规划,我可能还要考研,詹老师……”
“哦对,你应该继续读书,现在出来还可惜了,继续深造去。”男人欣赏非常地拍了拍她的肩,“我们君熹是读书的料,是我这么多年,成绩最好的一个学生,不止会读书,画画也好,我还收藏了你不少画。”
君熹:“……”
她脸色僵硬,“什么?”
詹平:“那会儿你代表学校参赛的画,都被学校收藏起来的啊,书法作品和画作,都收藏着。”
“……”
君熹想了想,“我参过赛吗?”
“你还忘记了,走走走,带辛先生去看看,您当年帮扶下的学生,是很成才的,她没有辜负你们的帮助。”
君熹:“……”
她尴尬得觉得浑身发烫,想遁地走。
应晨书的笑声在她耳边缭绕:“走吧,带我看看我们熹熹的画作。”
君熹不想去,完全不想动,她觉得体温高得要融化了,她这一天不是冻死就是热死。
应晨书看得出她的小心思,但是他真的心痒痒,就把她拎着走了。
跟着班主任到学校行政处所在的行思楼,记忆中里面有个小小的图书馆,电脑室,学校办画展书法展也都在里面。
但是君熹真的想不起自己当年参加过什么比赛且画的还有收藏价值。
詹平将二人领进楼,直接就去了图书馆里。
大周末的,这些年已经拓展了不少的图书馆中空****的,只余一排排塞满书籍的铁架,空气中有浓浓的书香气。
班主任在墙边一排上锁的柜中找了找就打开了一个柜子,取出里面卷起来的几幅画。
“这些都是你的,单独放在这个柜子里。”
君熹:“……”她还有单独的空间。
詹平随意打开一副,摊开在灯光下,赫然是一幅笔墨挥毫间洒脱肆意的水墨国画,而画的,是一条旖旎不堪的泥路上,两边都是快一人高的芦苇,在冬天里萧条又蔫蔫,一个身着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手里举着一支嫣红的梅花,坦**行走在布满淤泥的小路上。
天地间就他一人,只有青山的炊烟袅袅,没有当年路上熙熙攘攘的旁人,不过画的最下面,有一双沾染泥土的白色鞋子,赫然是画者的视角,君熹画的她自己,她站在那儿看着前面拎着花走远的应晨书。
“这幅画,虽然当年你没拿去参赛,但是我无意间发现了,就收藏起来了,画得很有意境,非常好。”
君熹怔怔没动,看着那画,好像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纷至沓来……但依然不清晰,她早已忘记自己当年竟然还留下了这一幕。
她画过他,那她为什么自己没有收藏起来呢?
应晨书自然也没想过,她画过他。
低下头,他看向身边茫然得好像在回忆他人之事的君熹,“画的我,熹熹?”
詹平抬头看他,惊讶:“什么?这是您吗?”
应晨书平生第一次没有作谦虚的姿态,轻而认真地颔首:“八年前,来高雨的那天,她送了我一支梅花。”
詹平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回过神便马上看向自己得意的学生,很惊喜,“你送过辛先生梅花?原来画的是辛先生,原来这是写实的啊,君熹。”
她回过神,尴尬地笑一笑,没好意思地扭开头,“我忘记了哈哈哈。”
应晨书拉住想要溜的女孩子,抬头看向柜子上挂着的一副相框。
顺着他的眼神,詹平看到了那个照片,一下子激动地将放在柜子顶端的相框取下来,“这是那年拍摄的,我看看里面哪个是辛先生……”
君熹被这话吸引得回头,一瞧,伸手便从一群穿着同样黑色长羽绒服的人中,指出坐在中间的一个年轻男人,“这儿。”
“对对对,这位就是辛先生。君熹真是记忆深刻,好眼光啊。”詹平感叹,“你一眼就认出来了,都穿的一样,我认不太出来。”
应晨书再次低头看她。
她仰起头,难得腼腆害羞地笑了笑,扭开头。
“君熹和辛先生还很有缘分,八年过去了吧,你们竟然在北市认识了,而且认出来彼此,今天还一起回高雨了,这缘分啊……让人不得不感慨。”
君熹一直扭着脑袋没去看那画和相框,似乎也没去听老师的话。
应晨书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附耳和她说:“我也觉得,熹熹。”
君熹身子僵了一瞬。
应晨书伸手拿过那幅画:“认识我们熹熹,不亏。”
“不亏不亏哈哈哈,小姑娘对您还是很有心的,当年竟然还送花。”詹平笑得很开心,看他似乎对这幅画情有独钟,便说,“辛先生要是喜欢,就带走?”
君熹怔愣。
应晨书微微撩起眼皮,看着对方:“可以吗?”
“当然。”詹平豪气道,满脸生光,“这本来就是学生留下的,是君熹的,画的还是您本人,就算不是,您是这相框里的人呢,难得八年后还有机会见到您,一幅画而已,您喜欢,拿回去收藏着。”
君熹立刻回头:“詹老师,这画,那个,没什么收藏价值,您还是……”
应晨书拿起了画:“我确实很喜欢,意外之喜,谢谢詹老师。”
君熹的话被他摁住在喉咙里:“……”
“对了,辛先生此行是……来高雨做什么?”詹平想起来这事。
君熹愈加如鲠在喉,不知如何解释。
詹平目光流转在他们二人之间,明显还是在怀疑什么,毕竟两人是一起现身这个她曾经的学校的,看着实在是不清不白。
应晨书:“因为和君熹重遇了,便想故地重游。她显然是我最好的引路人,就一起来了。”
詹平笑了:“是啊是啊,她是您最好的引路人,没有比她更熟悉高雨的,也没有人能和您这般熟悉,这般有缘分的了。”
…
回去的路上应晨书似乎春风满面,在车里一直握着那幅画,没有放下。
君熹坐也不是开口也不是,一直努力在降低存在感,保持着深深的沉默是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忽然,车厢中传开了一抹磁性的男声,“熹熹,题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不懂,忘了,别问。”
“……”
他朝她看去,小姑娘都快把脑袋缩到窗外去了。
他温柔道:“我也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只是想请教一下。”
“……”
君熹痛苦道:“人不一定要孜孜不倦字字求解,有时候糊涂也是好事。”
“我看着是糊涂的人吗?”
“……”君熹无奈回头,趴在手扶箱上认真道,“就是您理解的那个伟大的意思,当年不是您抢走了我的花吗?所以在校门口的时候,那么多人,您身边很多人,我身边亦很多人,但是我眼里就是只看到了您,所以,取次花丛懒回顾,懂了吗?我亲爱的应先生。”
“……”
他徐徐浅笑起来。
君熹脸红似水,直接趴在了手扶箱上。
应晨书:“我就说高雨,值得来。以后还来。”
“等我赚了钱,我就在高雨路口弄个路障,应晨书不能进,谢怀笙也不能进,还有辛……”她仰头,“诶,应先生你以前叫什么?”
“……”
他低头,一寸寸凑近她,“我太纵着你了是么?磨刀准备砍我还问我刀尺寸是否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