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萧图踏进阮府后院的时候,恰好见阮雪臣捧了一个钵子,侧着腰身往花栏里倒着什么。
他套了件淡青的旧衣袍,没束腰封,里头空空****的,腰杆越见细韧;袖子全卷到肘部,一副干活的模样,倒也动人。
跟前横生着一树海棠,早就过了季节,一朵花也无。萧图立在原地,透过那些枝枝杈杈看了他一会儿。一个忍不住,蹑手蹑脚地上前,从后边搂上去,嘴里道:“侍郎大人怎么自己干这活……”
那人啊了一声,手里的钵子险些脱手,立刻屈肘将他格挡开,转身怒目相视。
萧图最初的一个念头是:半月不见,怎么这个模样了?
眼前的人年纪已有三十上下,其实长得并不酷肖阮雪臣,然而眉目间有种神情,活脱活像,尤其是瞪人的时候。
妙的是他唇上一道髭须,下巴一捻长髯,就是萧图给阮雪臣画的模样,倒教萧图呆愣了许久,半晌才终于道:“……这位是?”
那人虽不高兴,可也看得出眼前的人身份不凡,只得道:“在下是阮侍郎的兄长。”
“啊……在下萧图,失敬,失敬。”
他们站的这地方,药气重得很。萧图看见他倒的是药渣,奇怪道:“怎么,阮大人病了?”
阮兰堂十分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想到他轻薄的举动,冷冷道:“你同他……你同他很亲近么。”
萧图笑了几声,道:“嗯……敢问阮大人称呼您什么?”
“他自小便叫在下大哥。”
“哦,那么我也随他就是了。大哥,小阮病了么?”
“你……”阮兰堂从未见过这般厚颜的人,咽了口唾沫,头疼道,“那屋里那个毛头小子又是怎么……”
萧图看他皱着眉自言自语,声音渐渐低得听不见,心念一动,转身便往卧房走。
阮兰堂急道:“站住。你,你同渔白……你近过他的身不曾?”
萧图转脸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何止。”
阮兰堂走近几步,拿出长辈身份来,冷着脸教训道:“糊涂,你们一个比一个糊涂。都什么时候了,你难道是木头么!……我问你,渔白若是有了孩子,你什么打算?”
萧图这回是真的莫名其妙,道:“什么孩子?他有……他找了女人?不可能。”
阮兰堂气得吹胡子道:“他自己怀的!不是你的,便是屋里那个秦什么的,你别告诉我还有旁的人。”
萧图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来,隔了好一会儿,道:“你休要骗我。小阮是男子。”
阮兰堂没好气道:“渔白体质不同常人,说多了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他这一遭辛苦非常,你们好生待他——他昨夜痛得死去活来,你可知晓?怎么人影也不见?”
不待他说完,萧图已经奔进了屋里。
有没有孩子,秦攸倒是并不如何在意;有了自然是极好的,可是亲眼见过雪臣难受得那样厉害,担忧还比惊喜多些。
雪臣仍是苍白着脸,只唇上稍许有点血色,微张着口呼吸。不过身上已经不那样冷,汗也止住了。
萧图进去时,便看见秦攸坐在床边握着阮雪臣的手,小声欢喜道:“怎么会有的?怎么会的?”阮雪臣垂着眼睛,也不知是羞惭还是虚弱,一个字也不肯说。
萧图径直走到床前,知道拉不开秦攸,便掀袍半跪下去,伸手放在阮雪臣肚子上:“真有孩子了?”
阮雪臣看见是他,怔了一下,却也不如何惊讶,微微偏过脸去。
萧图摸了摸他的脸颊,低道:“还想逃……看你几日不见我,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说罢瞥了一眼秦攸。
秦攸只是冷笑一声,大大方方地瞥了回去,懒得同他争辩。
萧图从薄被边缘将手探进去,摸到他的小腹。
阮雪臣吸了口气道:“凉,别碰我。”
萧图连忙搓手,不顾秦攸斜乜的目光,重又伸手进去,放在阮雪臣的肚子上。
“这样够热么?……哈,哈,我摸到了,肿了一块。”
阮雪臣看着他傻笑的脸,实在忍不住,抬手将他的脸捂住:“……你别笑成这样。吓人。”
秦攸原本一直抱臂冷冷瞧着萧图举动,这时立刻一手帮他捂住萧图的脸,一手将阮雪臣的手塞进被窝里。
萧图不以为意,过了好一会儿,恋恋不舍地将手拿出来,拍开秦攸的手,道:“咳,叫什么好呢。好在萧这个姓,叫什么都好听。”
秦攸横眉道:“也可能是我的。”
萧图惊讶得瞪着他:“你的?……小子,想扁了脑袋戴瓜子壳去吧。”
阮兰堂不知是何时跟进来的,捧了一个药碗立在二人背后,淡淡道:“这时候都上心了,早干什么去了。让开些。”
阮雪臣脸色很是惨淡,显然已被他训过一顿,蔫蔫的不作声。
秦攸看着他乖乖喝干净了,道:“阮大哥,雪臣哥哥他为什么会忽然疼成那样?”
阮兰堂看了秦攸一眼,向雪臣道:“你吃花生了?”
阮雪臣身子虚弱,反应慢得很,有些不明所以。秦攸便犹犹豫豫地代答道:“没有吧。这几日的菜没有这个。”
“……不,我吃了。”
“嗯?”
阮雪臣惶惑道:“在宫里。昨晚正好赶上官家用宵夜。”
阮兰堂一脸“果然如此”的神情,掖了掖被子,轻道:“以后万万不能再沾了。”
秦攸道:“为何?”
阮兰堂道:“妇人堕胎的药物,对男子是没有用处的。男子有孕,只忌讳一样,你再想不到,就是花生。
那三个都呆住了。半晌,萧图先笑了一声,道:“大哥知道这么多,如何不早些告知小阮。”
阮兰堂冷冷斜了他一眼,望着阮雪臣道:“小混账,你那封欲言又止的信一到,我就知道出事了。还想瞒着大哥,你瞒得过去么?大哥送你进京赶考,是为了让你给别人生孩子的么?”
雪臣羞惭已极,别着脸不说话,僵了一会儿,便闭了眼睛装睡,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萧图低声道:“他昨晚疼得厉害么?”
秦攸淡淡道:“你看看外面晾的被子。都是疼出的汗。”
萧图便没了声音。
阮雪臣忽然想起什么,睁眼道:“大哥……阿趋两岁了吧,怎么不带来。”
“……董提刑带着他呢。你放心。快睡。”
“嗯。”
待他皱着眉头渐渐睡过去,阮兰堂从怀中掏了一个羊皮纸卷,细细读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道:“府里有没有老参?最好熬一支来。这一回实在凶险。幸亏他花生吃得少。”
秦攸沉吟一下,道:“我爹的遗物里有两支。”
萧图忽然拉住他,道:“等等。宫里有更好的,我去要。”事关阮雪臣,秦攸同他对视一眼,便没有再坚持。
萧图走到门边,掀了一半门帘,又回头道:“大哥,多谢你照看小阮。”
“……我不是你大哥。”
“诶,”萧图笑眯眯道,“反正我迟早都要叫大哥的。”
走出阮府的时候,他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意就像一层淡墨痕,倏忽便抹去了。
依旧是香烟缭绕。
萧图“啪”的一声阖上盒盖,抬眼道:“就是这两支。十年了,我记性不错。”那捧着人参上来的小宫娥唯唯退了下去。
萧图扫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赵珋,道:“那就多谢圣上了。”
“端州王这个谢字,朕不敢当。”
萧图轻轻地“哟”了一声,转身便要往外走。
“你站住。萧太师病了?朕怎么不知道。”
“托圣上的福,太师他身子康健。”
“那是阮爱卿?……不可能啊,昨夜在这儿还好好的。”
萧图颇为玩味地瞧着赵珋失措的脸,道:“阮侍郎在您这里用了一顿宵夜,回家便一病不起。”
“他怎么了?……不是,他吃的我也吃了,我没事啊。”
萧图在门口停了一停,一步步走回来,道:“大半夜的,拉他一起吃花生——小王怎么从不知道圣上爱吃花生?”
赵珋见他逼近御案,着慌道:“你什么意思,你好大的胆子,朕没害他,朕害他做什么。”
“你逼他吃的吧……他吃了多少?”
“萧图你抽什么风,你赖朕也没用。他,他究竟怎么了?”
“你这宫里的东西,一滴水也不许沾到他的唇。听见没有。”
赵珋缩在龙椅中,气急道:“朕什么也没干!”话这么说,他自己反倒心虚起来,惶惶然回忆起昨日桩桩件件,眼神乱飘。
萧图将盛着人参的木匣放在御案上,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道:“你以为,你那点劣迹,我不知道?”
赵珋痛得抽气道:“……你犯上。”
萧图凑得愈近,赵珋愈顾不得痛,紧紧贴在硌人的雕花椅背上,惊恐地望着他喘气。萧图深深盯着他那张脸,过了许久,轻轻道:“你几次三番想坑死我,我就当你是胡闹,不与你计较。怎么,好圣上,我千辛万苦,就伺候出你这样一个废物?”
那两个字触痛了赵珋。
赵珋忽然失声道:“圣上!你几时当我是圣上!你几时当我是个人?……人前人后,你给过我一点颜面不曾?”
“……你伺候我?哈,萧图,若是世上从来没有你这个人,朕便比现在快活万倍。”
萧图逼紧了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眼睛。盯了太久,久到赵珋连那一点勇气也流失了。
那人的眼里是沉静无波的,瞧不出怒气。赵珋呆呆地望着他,以为他下一刻便要一巴掌扇上来了。
下巴上的钳制忽然松开了。萧图拿起那个匣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