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坐落于皇城中心处,六宫几乎呈环形将其笼罩,可如今阖宫俱把那当成了死地,平日里更是绕着走,避之不及。
过去十八年,这分明应当辉煌无比的母仪天下之人住的寝殿,已然是败落凋敝无比。
解清规问宫人要了盏灯,随后避开了本就屈指可数的耳目,溜进了坤宁宫中。
一踏足其中,便看见满目疮痍,杂草丛生,绯色的长门虚掩,不时被凛冽的寒风拨弄,因着坤宁宫之大,俨然一座死城。
这里甚至已经比她幼年迷宫那时候要更加荒废了。
孟帝这些年来没少召开选秀充盈后宫,位列嫔妃者不在少数,宫中亦有常年受宠的妃子,可却从未将任何人提拔为继后。
这倒可以用他曾与崇庄皇后伉俪情深,无人可比为由。
可若是他真心如此,又为何这么些年,从不曾踏足坤宁宫,更不让人打理这座宫殿。
而且坤宁宫中,崇庄皇后的遗物全都各在其位,他一件也没有带走,留于身边。
难道是所谓“不思量,自难忘”吗?
解清规很不解。
解清规被风吹得有些犯怵,四下张望找不见元疏的身影,心有余悸。
其实她从前也和元疏一样,秉持着君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她却以重生者的身份重新投入这世间,有些事,便不得不信。
她在院落中已然干涸的水池旁候了元疏半晌,却始终不见他。
解清规嗟叹一声。
这君子怎么还言而无信呢?
算了,他是圣人皮囊,魔鬼心肠,空前绝后的大奸臣,就别指望他什么了。
她在黑暗中待了好一段时间,已经渐渐适应,眼底之中,不远处正殿的门敞开着,却是见风而纹丝不动,想来早已被地上的结草束缚住了。
解清规的胆子是很小的,毕竟是常年长在闺阁中的小女娘。
若是从前,她可能就打道回府了,等哪一日再摇一号人来陪自己,可是月坠花折之时涉及颇多,她便也不得不鼓起了勇气来。
她深吸一口气,就要迈步前去。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解清规还未完全吸进肺腑的那口气卡在喉间,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元疏能来,她第一瞬颇有些喜悦,可随后又在心里吐槽,这人走路怎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枝桠杂草遍地都是的地方。
她压着声音道:“先生。”
元疏颔首,接过她手中的青灯,“忽然出了些事,让你久等了。”
“无妨。”
二人对视一眼,解清规发现他尚且穿着白日里的那件衣服,而且……还是白色。
就连自己出门之前都特地换上了稍低调些的凝夜紫,他倒好,一袭白衣在夜色中招摇过市。
他还真是不怕被人抓到,落得个私闯后宫的罪名。
解清规又多看了两眼,想以他武功高强,若被发现当场跑掉便是为由,劝说自己莫在意这件事,可仍是有些在意。
二人朝正殿走去。
元疏忽然问她:“方才看郡主的模样,虽有些惊,却不像是吓了一跳。”
解清规拨开身前长得过于恣意的野草,解释道:“先生身上有一股独特的草木熏香味,可寻常男子熏衣裳,用的是龙涎香。清规还不曾在别的男子身上闻见过您的气味。”
此话说完,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又觉不出来。
元疏闻言,脚步慢了一瞬,很快回归节奏。
“这么说,郡主还能以香识人?”
若是如此,那所谓的乔装打扮,易容换声,于她而言简直无用功。
解清规摇摇头,“清规只是能判断身边鲜少人使用的,若是受众甚广的,便无从得知了。”
“原来如此。”
对话结束,他们已经置身于正殿门外。
宫门在夜色之中,显得更高更深,宛若一座崇山峻岭,若要适配“一入宫门深似海”此言,解清规便觉得,此情此景最佳。
入了殿中,尘土的腥味要比外头重得多,解清规眉头一紧,捂住了口鼻。
元疏偏头睨了她一眼。
小姑娘怎么变得这么娇气了?
解清规没留意到他的眼神,径直走向置于殿中心的香炉。
多年过去,那曾被解清规不小心打翻的香炉一如既往地倒在一侧,其上的蛛网比多年前要多得多。
解清规示意元疏将青灯朝前递过去,顺着微弱的光,得见那香炉中只剩下一半的残渣。
另一半洒落在地上,历时岁月的洗刷,已然近乎是尘归尘,土归土,和地上的腐草混迹一处。
解清规探手在指腹处取了些许香渣子,凑到鼻尖前嗅了嗅。
元疏问道:“可察觉出了什么?”
解清规摩挲掉指尖的尘土,面色带了些凝重,又有些喜悦,“没错,我没记错,是这个味道。虽然年头很长了,但我不会认错。”
她看着元疏,眉眼之间都是藏不住的喜色。
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将这“样品”带回去,辨识出配方,随后凑齐所有材料,制作出真正的月坠花折。
元疏见她大喜过望,便猜到此行不算白来。
他同解清规一齐用带来的容器拾取了足量的残渣。
解清规原是想来都来了,顺便再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线索,可念头正盛时,外面忽然传来了鼓声。
现在已经亥时一刻了,宫人们马上要进行今日的第一轮夜巡。
坤宁宫虽是外人不愿涉足之地,可到底位于皇城的正中处,届时禁军和宫人会在夜巡时将坤宁宫外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不走,便不好走了。
此地不宜久留,二人抬步便要离开。
正殿很大,几乎有八成的金銮殿那么大,元疏在遥遥路上,频繁地用余光瞥视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致。
最终,坤宁宫正殿中心到门口的距离,还是走完了。
元疏呼吸微重了一瞬。
这些年来,他曾多番设想自己踏足坤宁宫,可入朝这么些年,徘徊宫中,他始终没有勇气走进来。
今日一行,他的心情,并未出乎意料之中。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刀枪不入之人。
他也有情。
只是有些人,存心摧毁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