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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情竟然苦若斯;何如高山上,头枕岩石死。*

……

……

又一次被那份痛苦的恋情折磨得夙夜难寐,你在寝具中睁开了眼睛,根本没有半分睡意。

从小到大,你其实都没有受到过太大的挫折,小时候你出生在咸阳,那是秦国的都城,即便昔日被断言早夭,也很快便得到了宗师的青睐。后来你跟随宗师入海求仙,在蓬莱落定修道一千年。

你还记得宗师曾在讲经时注视着你,为你赐下新名,那便是他对你最大的期许。

你也记得卞夫人曾抚摸着你的脑袋,为你束发插簪行笄礼,她也曾待你宛若亲女。

幼时便与生身父母分离的你,却从宗师和卞夫人那里得到了家人的爱护。所以你离开了咸阳的家,得到了蓬莱的家。

然而现如今,你却从这唯一的一次恋情中体会到了此生最大的痛苦。

你并不后悔自己爱上了那个人,你只是……

太过思念他了。

没能从两面宿傩身上获得寄托,无法从他身上得到半分慰藉的你,愈发思念起那个人来。

他和两面宿傩是截然不同的人。

在过去他还活着的时候,与你抵足而眠的无数个夜晚,他总会轻轻地抱着你的身体,贴在你的耳边对你诉说着满怀爱意的言语,那些语言仿佛绢绸一般轻柔地将你包裹。

你在寝具中缩进他的怀里,或是将他拥入你的怀中,那一刻你们仿佛血肉相融,所以自己也是对方的一部分。

但是两面宿傩从来不对你说这种话,他也无法与你心意相通。

他只会紧紧地抱着你,或者嗤笑你那在他看来如萤火般脆弱可怜的恋情。

因为两面宿傩根本就不懂。

你曾摸着他的脸,这张有着四只眼睛的怪异面容。

你对他说:“所以没有人会爱你,而你也不会爱任何人。”

就像你一点也不爱他,而他同样对你没有丝毫爱意。

不知为何想起了这些,你稍稍侧过脸,看着这个躺在你身侧的男人,从他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让你本就无法平静下来的头脑愈发混乱。

两面宿傩的身体热得像是有一团无名的火在熊熊燃烧,和因为疾病缠身而常年手脚冰凉的那个人完全相反。

你想起自己曾抱着他即使深夜也无法暖和起来的身躯,用自己的体温来解除他的寒冷,也曾贴着他的脸颊与他耳鬓厮磨,许下想与他天长地久的心愿。

你爱他胜过世间的一切。

……

……

为了平心静气,你又像还在蓬莱时那样每日诵经了。

但内容却和曾经天差地别。

里梅为你送来酿酒的器皿时,恰逢你正在诵经。

“若有众生,造诸重罪,习行恶法,毁辱贤圣,诽谤正法,当堕无间大地狱中,经无数劫受诸剧苦,诸佛、菩萨、独觉、声闻虽具神通,而不能救……”*

里梅静静地守在门口,等到你的声音停下来,才将东西在你面前放下。

大抵是你今天的状态看起来十分平和,所以他才敢开口同你说话,他问你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如果只是想喝酒的话,现成的更容易获得。

你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他,垂下眼帘看了一眼酿酒的器皿,而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诵经的声音从你的口中继续涌现出来。

里梅站在那里又看了你一会儿,最终没再说什么,自己离开了。

……

……

以前的时候,你从来不喝酒。在蓬莱时养成的清心寡欲,直到后来遇到了那个人才有所变化,可他的身体过于虚弱,你只见他喝药如喝水。

但两面宿傩却喜欢——他喜欢所有你不喜欢的东西。

两面宿傩盯着你看,因为你今天穿上了许久未穿的十二单衣,隆重得仿佛要去奔赴重要的筵席。

然而当初两面宿傩将这身衣服送给你的时候,你甚至都没有看它一眼。

那张怪异面容上的四只眼睛,看向你的眼神中带着令你无法理解的东西。

这令你想起了你和两面宿傩的初遇,那是你被人精心打扮了许久之后的姿态,和昔日与那个人相遇时的模样全然相反。

两面宿傩伸出手来,你将自己的手指搭在他的掌中,他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你这般说着,不停地为他倒酒,让他多喝几杯。但是两面宿傩却让你也一起,明明也没喝多少,可是你很快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大抵是醉得厉害,你的手也开始颤抖。

胸腔之中的心脏仿若擂鼓般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发烫,这一刻你想起了许多,咸阳、宗师、卞夫人……还有那个人。

你仿佛再一次看到了他以温柔的笑颜注视着你。

你说:“我想复活他。”

在很久以前,你就向两面宿傩坦白过,这就是你唯一的心愿。

为此你愿意做任何事。

“我也曾说过,你的强大远胜于我所见所有术师的总合。”

你深深地注视着两面宿傩,注视着他的皮肤下仿佛虫蠕般的起伏,就像是有什么活物藏在了他的血肉里,随时都要破皮而出。

这并不是普通的酒水,里面掺着大量花粉和花种。酒气遮掩了一部分花香,而你的身上又常年带着这股香味,再加上这是你亲自酿出来的酒,所以有“花”的味道毫不稀奇。

酒气氤氲在你们周身,可你却已经能闻到从两面宿傩身上散发出来的似有若无的花香。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两面宿傩的口吻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你算计他的事情,有些懒散地倚坐着,半支着脑袋,甚至望向你的眼神都和平日相差无几。

带着几分兴趣,又参杂着些许更难以理解的情绪。

两面宿傩不在意他人的性命,他同样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但你却比他更加在意他的死活。

你不希望他像常人那样死去,或是死在其他的术师手中,他必须要活着,只有这样才能顺遂你的心意。

因为:“死掉的人无法用来培育炼丹的原料,而人的生老病死是世间常态,你说你并不渴求永生,那就总有会死去的时候……”

未等你说完,他又狂声大笑,酣畅淋漓的笑声回**在周围,仿佛遇到了世间罕见的趣事。

两面宿傩说,你说得很对。

你平静地注视着他,对他说:“既然这样,倒不如成全了我。”

既然他早晚都是要死的,不如成全了你,让你在他身上种下“花”,成为你炼丹的原料。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要想实现死而复生,需要大量高浓度的“气”,然而寻常术师的“气”对你的需求而言不过杯水车薪,倘若真这样下去,你恐怕永远也无法实现那个人的“复活”。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看上了两面宿傩本身,你本就是为了用他炼丹而来。

……

……

最开始决定要炼药的时候,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需要多少“气”,你只知道卞夫人炼丹百年未能实现宗师的复活,可涸泽已然是天地间“气”最为充盈的地方。

在蓬莱时你无比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天赋,所有人都说你是世间罕见的修道天才,但来到外面之后,陌生的环境却令你心生迷惘。

你听人说两面宿傩是现今咒术的顶点,便以为他是任何人都不可超越的最强术师,然而逐渐体会到了“咒”的真谛之后,你才明白,原来“咒”和“道”的本源其实并无太大的差别。

此世的术师们都如此弱小,能够炼成高品质的“丹”的人类更是屈指可数,所以才会需要两面宿傩的存在,因为这就是世间的“平衡”。

因为有过于强大的诅咒师存在,所以才会有同样强大的咒灵和术师诞生,唯有这样你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得高品质的“原料”。

可两面宿傩终究只是人类,即便你一再拖延,也无法掩盖他逐渐老去的事实。

况且他的强大也远不如你最初的设想。

因此,你要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让他“转生”成为“花”。

不过这并不是可以轻易实现的事情,两面宿傩是让人捉摸不透的“诅咒之王”,你对此深以为然。

当那些“花”逐渐从他的皮肤下破出,开始冒出细嫩的绿芽时,你抚摸着他的面庞,看着柔软细长的绿茎从他的眼眶里往外蔓延。

在你触碰到它的瞬间,爱屋及乌,你觉得自己仿佛也对两面宿傩生出了一点点爱意。

你喜不自胜,只觉得双手颤抖得愈发厉害。

然而不过转瞬的光景,那原本生机勃勃地往外生长着的绿芽,却在顷刻间枯萎垂落,丧失活力。

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两面宿傩已经死掉了。

“不要死……”

你紧紧地抓着他的脑袋,几乎是面目狰狞地盯着他。

“别这样……”

他怎么能这样对你……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成全我……”

你终于明白,正是因为他一点也不爱你,所以才不愿意成全你。

……

……

“我恨你。”

你对两面宿傩施以最恶毒的诅咒,诅咒他即便死去也无法获得转生与救赎。

可他对此毫无反应。

因为他已经死了。

你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