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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闹出来的动静很大,所以里梅有些犹豫地问起了你和两面宿傩打起来的事情。

你平静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跟他说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这一回答的里梅安静地注视着你的面庞许久,但你全然不在意他的视线,只是埋头看着纸上的汉字。

大抵是觉得再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里梅转而问你在看什么。

你合上书,视线虚放于空处轻声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里梅的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你对他说:“成仙成圣,一直被认为是仙道的终点。”

男人们、女人们……所有修道者,都在追求着同样的终点。

在蓬莱的时候,你们每日盘坐诵经,你早已对经文倒背如流,但是自从你来到外面,却觉得所有字眼都愈发陌生。

你问里梅是否会因钱财、滋味、珍宝而心生渴求。

“越是稀有罕见的宝物,越能令人行为不轨。”你这么跟他说的时候,瞥见他的神色间流露出了一丝动摇。

人人都有渴求的事物,无一例外。

里梅忽然问你:“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华服美饰,还是金银珍馐?亦或者权势贵胄……

你想起来以前的时候,宗师也曾这么问过你。那是你拜入他门下的时候。

他问你所求为何。

你那时还只是个稚龄幼童。

里梅将你的恍惚尽收眼底,直到你的神色恢复如常。

你垂下眼睑,对里梅说:“我要逆转生死。”

……

……

里梅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他也无法理解你的作为。

你于是问他为何要追随两面宿傩。

——因为他是现今咒术的顶点,是诅咒师中的第一人,也是以人身被称作“诅咒之王”的唯一。

而在你眼里,那个人同样是你的唯一。

你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深深地沉浸在与他的回忆之中,低眉垂目,姿态柔美得近乎顺服。

里梅怔怔地看着你,他的手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就在这时,两面宿傩回来了。

他的视线极具压迫感地落在你的身上,而后走到你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你。

两面宿傩拉着你的手腕,将你拽了起来,你没有预料,站起身时踉跄了几步。这令你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他像是全然没有看见里梅的存在,也不告诉你要去做什么,只是拉着你往外走去。

你这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冬天。寒风凛冽,冬雪簌簌。

两面宿傩忽然问你是否记得这是你们相遇后的第几个冬日?

“我记不清了。”这就是你的回答。

时间的流逝在你眼里已然没了痕迹,更何况你全然不在乎除了那个人以外的任何人。

涸泽是没有季节变化的暖春永存之地,那里从不下雪,很长一段时间,你甚至都忘记了,原来世间还有四季交替。

可你无比清晰地记得,在你来到外面之后度过的第一个冬日,那个人生了一场大病。

医师开出了药方,你不愿假借使女之手,而是亲自蹲在灶前给他熬药,柴火的烟雾、汤药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那并不是多么好闻的味道。

你滤去药渣,端着药碗回到寝居内,用手臂抱着他虚弱发烫的身体,让他靠在你的怀里。你抚摸着他被汗水泅湿的头发,亲吻着他被汤药浸润的苍白嘴唇,恳求着他不要弃你而去。

平安京的阴阳师们说,比壑横川的高僧认为,“咒”的力量是没有界限的。

所以薄情的男人随意抛弃女人,而怨恨则使得女人生成妖鬼。越是随意,越有可能自食其果。

所以越是强大的术师,越要谨言慎行,因为语言即是束缚,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诅咒”。

你起初是不相信的,因为你所受的是仙道的熏陶——仙道不重言,而重行。

抛却自身的恶欲、服药炼丹、行善积德……可秉持这些“真理”的宗师还是死去了,所以卞夫人才会摒弃他的理念。

你本就因卞夫人的所作所为而逐渐动摇的信念,愈发摇摇欲坠。

这使得你头一次开始试着相信他们所说的“咒”。

你已经是世间罕见的方士,毫不逊色于昔日的宗师。

你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着希望他能够活下去的话语。或许真的是你的言语产生了作用,他的身体竟开始好转。

等到他可以从榻上起身的时候,有一名从播磨来的法师登门拜访。

对方穿着黑褐色的水干,是个浑身上下看起来脏兮兮的老人,但他的名字是“芦屋道满”,是个声名远播的术师。

在见到你的时候,芦屋道满眯起眼睛打量着,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神情疑惑地“咦”了一声。

你觉得他是个奇怪的老人,但你的丈夫却能与他相谈甚欢,芦屋道满同他说起了前些时候京中发生的怪事,他抬起自己的手臂,那上面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下了一块肉。

百鬼夜行之时,众鬼手捧“新皇”的残肢,这是它们从东国各处找回来的平将门的尸体。

平将门之乱已被平定,却有人想要复活那位自称“新皇”的平将门。

芦屋道满在百鬼夜行时拿到了其中的一只手臂,这就是他手臂伤痕的来由。

他快活地低声笑道:“可爱的家伙……”

他们对你毫不避讳,芦屋道满甚至询问你的看法,你想了想,只觉得这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宫中的皇不是你的皇,你出生的地方是咸阳,你们是受始皇帝之命出海求仙——那位皇帝已经死去上千年了。

芦屋道满哈哈大笑起来。

你转头看向你的丈夫,他对你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你在担忧什么?”

芦屋道满走后,你抱着他的身体询问他的忧愁从何而来。

他则是抚摸着你的脸颊,轻声告诉你,作为有史以来公然反叛京都朝廷自立为皇的第一人,即便平将门已经身死,也不代表一切就结束了。

贺茂家是受圣上青睐最甚的阴阳师望族,更是不能走错半步。

你想要为他分担烦恼,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可他只是安静地抱着你,抚摸着你的头发和脊背。

……

……

厚重的雪层令你寸步难行,你皱着眉头的样子落入两面宿傩眼中,他笑了起来,将你抱在怀里,让你坐在他的手臂上。

“你想和我说什么?”你看着他的脸问他。

两面宿傩说:“平将门复活了。”

这句话令你睁大了眼睛,你难以置信地抓着他的肩膀,叫他再说一次。

卞夫人为复活宗师炼丹上百年依旧未能成功,你在那个人死后想尽办法,甚至不惜与两面宿傩为伍也没能实现……可是平将门的死亡距今也只有二十余年。

“复活”这样的字眼,对你有着难以抗拒的**力。

两面宿傩挑眉,却不再重复。

他本就没什么好脾气,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已是实属难得。

你面上的神色几经变化,最后化作一个问题:“他是如何复活的?”

“不清楚,”两面宿傩说道,“我又不在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咧着嘴大笑,与其说只是想告诉你这个消息,倒不如说是更想看你狼狈失态的模样。

而且——

“复活的平将门,也已经被安倍晴明再度消灭了。”

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面宿傩,他甚至能从你的眼中看到燃烧的怒火。

两面宿傩以为你又要跟他打架了,可你只是注视着他许久,最后将脸埋进了他的颈间。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脖子上,那种温暖的温度,一点也不像融化的雪水。

那是你簌簌落下的眼泪。

两面宿傩掰过你的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你哭泣的模样。

多么弱小而又可怜的姿态。

他见过你失神地站在无比艳丽的花海中,见过你因愤怒失控而满身鲜血,也见过你在他怀中游刃有余地谈笑……

可你即便是输给他的时候,也没有露出这这副懦弱的姿态。

两面宿傩只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烦躁。

“别哭了!”

你对他的话毫不理会,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温暖的水滴落在他的手上。

冬日的寒风很快便带走了水滴的温暖,但是两面宿傩完全感受不到寒冷,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的情绪令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嘲弄你,所以才要说起平将门的“复活”,可你的反应却令他出乎意料。

他啧了一声,跟你解释起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平将门根本不是真正复活,而是因悲哀和憎恨,被“兴世王”利用,所以生啖妻子、孩子的血肉,变成了鬼。

这跟你所追求的起死回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两面宿傩神色不耐地擦去你脸上的泪痕,但他却没有把你从怀里扔下来。

你抓着他的手,用脸颊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