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饺子盛在青花瓷碗里,我端到他手边,他却不肯抬手,“你喂我。”

我也不恼,拿着瓷勺喂他,饺子送到他嘴边,他不肯张嘴,只捉狭道:“这样不行,用嘴喂我。”

我愣了愣,依言含住饺子俯身过去。

他的唇很柔软很甜,像极那年的白馍。他的手很软,抚过我的身体,轻轻吻着我的眉眼,极其温柔。

那一夜,我看见春花盛开,漫山遍野,爬满山坡。阳光温暖,我站在山下,而他站在山顶。

我帮他系好腰封,送他出门,他忽而笑道,“你都没有问我叫什么呢?”

我低头道:“还是不问得好,知道了,多个念想。”

“我姓林,山林的林,”他不理会我的拒绝,强行告诉我,“我叫林磐,磐石的磐,你要记住。”

他的目光狡黠,初升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睑上,闪闪发光。

“凤雏姑娘回来了。”楼下一阵喧嚣,打断了我想说的话。

他忙忙转身,看着刚归的凤雏。

她很疲倦,懒懒扶着楼梯,一步三摇,袅娜多姿,仿佛平地里漫生出一朵莲花,摇曳每个人的心。

“凤雏姑娘,在下林磐。”他殷切上前一步施礼道。

凤雏漫不经心扫他一眼,虚以委蛇:“林公子好,妾身不便,下次再见吧。”

他很失望,看着凤雏的背影失神许久。

我看着他的侧影,忽然想笑,不知道笑他还是笑我。

他时常来找我,为了凤雏。

他问我许多关于凤雏的种种,我一一作答,并没有不耐烦。

因为我知道,在我说凤雏时,他看我的眼神最专注。

一日,他突然问我:“春花,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我如实作答,他笑着抿了一口茶:“怎么你们的故事都是一样的?也不换点花样。”

我轻轻一笑:“许是鸨母教的。”

我问凤雏,磐字怎么写?

她瞄了我一眼,边写边念:“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搁下笔对我冷笑道:“怎么,是哪个客人教你的?”

我低头看那纸上的字,拼命想牢记它是怎么写的。

“春花,千万别相信男人,特别是那些有钱的公子。”她正色道,“你千万别相信他们说的情话,情话都是毒药,喂女人的毒药,吃了这些毒药,你便万劫不复。”

我哂笑:“可惜自古多少女人,都心甘情愿吃下这毒药。”

她默然,忽而大笑不止,笑声悲戗,“你说得对,我们都是傻子。”

我依然找来了纸笔,一遍遍练习磐字的写法。练完字的纸张舍不得丢,一张张叠好,缝进枕头里。

这是我的秘密,一个人的。

他再来时,我正躲在屋子里绣花,一进梅雨季节,到处都潮湿,连万花楼的生意都清淡了许多。鸨母不愿意养闲人,让每个姑娘都绣点东西补贴。

我没有别的长处,唯有绣花绣得比谁都好,不需要描样子,亦可随心所欲绣出想要的花色。因此我的活比别人更要多些。

我绣了一个磐字,绣在桃红色的帕子中间大大的磐字,我唯一认识的字。

他推门进来,我慌忙把帕子塞到枕头下,塞得不好,露出一角粉红。

他探过身来,伸手拽出那块帕子,意味深长地一笑,“春花,这是什么字?”

我满面潮红,“谁知道这是什么字啊,我又不认识。”

“那你绣它干什么?”他笑得狡黠。

“是凤雏姐姐让我绣的。”我脱口而出,这是我生平撒的第二个谎。

第一个是我告诉我爹,我不难过,也不恨他。

他顿时喜上眉梢,展开那块帕子,看了又看,“你说是凤雏姑娘?那她为什么不自己绣?”

我艰难地点点头,生硬地说道:“因为她没有我绣得好。”

他把那块帕子仔细叠好塞进袖子里,问我道:“凤雏姑娘,她今天在吗?”

“林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凤雏站在我的房门口,似笑非笑,一身杏子红,仿佛雨幕里面一朵娇艳的花朵,顿时鲜亮了整个雨季。

他眼前一亮,立刻迎了过去,“凤雏姑娘,你记得在下?”

“公子风姿俊朗,让人过目不忘。”她盈盈一笑,粲然如花。她转头对我说道:“春花,谢谢你替我招待林公子,我房里的茶没了,帮我取点茶吧,要最好的六安瓜片。”

酽酽泡了一壶瓜片,这种茶,只有叶,没有芽,心都被摘去了。一片片叶子都沉入了壶底,纵然借尸还魂,香欲断魂,亦只是没有心的尸身,默然散发满室的板栗香。

那是种温暖的香味,甜蜜而家常,六安瓜片的味道。

我尚未关上房门,就听见凤雏的笑声,熟悉的调笑声。

紧紧关上房门,站在窗边望着窗外,雨下得越发大了。

天气真冷。又潮湿又冷。

凤雏把那块帕子拎到我面前,嘲笑道:“磐石无转移?”

我接过帕子,拿起针线,沿着磐字的外沿绣,起针落线。

“春花,千万别在男人身上下功夫。”她叹了口气,“不错,这天下比万花楼好的地方多了去,这里也没有将来,你想离开,但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些来万花楼的男人身上。”

凤雏告诉我,她离开的那三个月,才彻底懂得什么是男人。

他们一起逃到一个小镇,原指望在那里重新开始。

可是那个男人,却整日里还和从前一般喝花酒,起先还遮掩,后来索性不掩饰了,整日里不归。

她原就不擅长操持家务,家里也没有进项。问他要家用,他却不耐烦,骂她烦人,还说她变了。

那个冬天,她只能帮着别人洗衣补贴家用,河面上滴水成冰,而她穿着单薄的衣服,用力捶打别人的衣服。

那时,她边洗衣服边说服自己,他现在还不习惯,会改变的。

直到有一天,他带回来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又老又丑,满嘴黄牙,色迷迷打量她,还一边对他说,真是绝色。

她夺路而逃,他找到她后,用力抓住她的头发,狠狠说道:“贱人,你装什么,你本来就是个婊子。”

那一刻,她的心寒透了,仿佛整个冬天的冰雪全部包裹着她的心。

凤雏说,不要觉得他们会爱上我们,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是马桶,描金朱漆的红木马桶,盛放着他们的欲望。只要进了这万花楼,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干净。

那个磐字我最终绣成了一朵花。牡丹,天生高贵,与我们云泥之别。

每个人都赞那朵花绣得好,娇艳欲滴,没有人看出层层叠叠的花瓣里面藏着一个字。

那张帕子最终卖个高价,比我一夜费用还高。

鸨母喜不自禁,令人搬来许多帕子和丝线,对外宣布,“从此春花姑娘不再接客了。”

她干枯的手指盘着我的丝帕,笑盈盈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手绝活。今儿起,你就住后院去吧,那里清静,你在那里好好绣。春花,你好福气啊,这楼里多少姐妹都羡慕你呢。”

她怕我占了她的好房,若非凤雏,我是没有资格住在这个大厢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