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言睁开眼,朱顶罗圈金帐幔,笼罩着一床春色,陌生又恍惚,房间里面弥漫着昨夜狂欢残留的气息,令她作呕。

她终于记起,自那日后,她已经名唤秋云,是这万花楼数百妓女中的一个。

她自己取的名字。

端阳后的第三天,一个自称是俞景礼的男人出现在她的房间,站在床头,用怜悯的眼神望着她。她听见他问小耗子她的身价,要为她赎身。

“不必!”她断然拒绝,她不要俞家的施舍。

“柳小姐……”俞景礼欲言又止,“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谢俞公子关怀,”她冷冷说道,“柳家虽则败落,却也不需他人施舍,俞公子请回。”

“柳小姐,我知道家兄当初悔婚,对你不公,请给我们俞家一个补偿的机会。”

俞景礼原以为她会不胜娇怯的感激,却未想到她却是这般刚烈,他听说过她,堪比公主的大家闺秀,即便此刻受伤躺在**,却依然端庄典雅。

“柳家与俞家毫无瓜葛,更无从谈补偿二字。”她眼神冰冷如霜,口里却是淡淡的:“多谢公子美意。”

俞景礼知道她心意已决,取出随身带的银两交给小耗子,“柳小姐既然心意已决,在下便不再多言,只盼着小姐早日恢复身体,若是改变心意,随时找我即可。”

柳玉言不答话,问小耗子,“万花楼里可是有春花、夏月、冬梅?”

小耗子点头称是,她闭目道:“那我随她们,叫秋云。”秋天里的云,变幻莫测,飘摇无际,似她。云遮月,她要做秋夜里的云,遮住夏夜里最亮的月光。

俞景礼讶然,他转身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青楼。”柳玉言答得笃定。

夏日的热风吹进房间,燥热不安,房间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将所有混在一起,高贵的,低贱的,纯洁的,龌龊的,倒错交融,暄腾出奇异的味道。

俞景礼冷眼望着眼前的女子,他听过她的美名,他好奇她的模样,诚然她的美符合他的幻想,气质高贵清雅,如同深秋的**绽放在冷风里。

可她的愚蠢令他厌烦。他原想救风尘,却未料她拒绝,只为了自尊自甘堕落。肤浅,他摇着头离开。

小耗子却喜笑颜开,柳玉言居然亲口允诺留下,此前宁死不肯,真要多谢这位俞公子。以柳玉言的姿色,要不红才见鬼呢!他得赶紧巴结。

她不理会小耗子的殷勤,凝目望着窗外,河岸旁的垂柳在风中摇摆,风情万种,正是浓夏时刻。

头疼欲裂,她艰难地抽出胳膊扶住额头,身旁紧紧箍着她温软身躯的男子是姓张还是姓王?她不记得。

有什么分别呢?寻欢买笑客,都只长着相同的嘴脸。

迫不及待地扑身上来,要在她身上释放欲望,多么可笑,她甚至都没看来人的嘴脸,任人上下求索,抚摸她温软如玉的身子。

从前那金贵得不能瞧一眼的身子,只要付上足够的银两,就可被人碾在身下,肆意轻薄。

她像具木偶,直愣愣望着帐幔顶端,绣满金色**,清雅矜贵,却笼在这**糜烂的绣床之上,她忽而失笑,真是莫大的讽刺。

身侧的男人撑起头颅望着她,手不老实地在她身上探索,口里笑道:“还是第一次看你笑呢。”

她听见自己说:“公子,时候不早了。”

男人叹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过得真快。”他恋恋不舍地起身,“秋云,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你多笑笑。”

她不答话,只唤屋外的丫头漱玉端洗脸水进来替男人梳洗穿衣。

男人不甘心,见秋云面色沉静,孤坐妆台前,已有拒客之意,只能在漱玉身上讨些口头便宜。

“讨厌,”漱玉见他走后,嘴里骂道,“这个王魁每次都占便宜没够!生怕自己吃亏了。”

秋云淡淡道:“热水烧好了吗?”

每天早晨她都要沐浴,洗掉昨夜的情欲。漱玉忙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盒呈上,“刚才俞公子派人送来的。”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笔墨纸砚,一管象牙笔,象牙为身,雕工精美,毛峰透亮,一块描金漆龙香御墨。

一方雕着如意云纹的龙尾砚,石质细腻,纹理深浅相间,以及一刀上等的洒金宣纸。

四件东西价值不菲,其中的贡墨和砚台更是千金难求,昔日她在柳家这些倒不值什么,只是眼下格外稀见。

定是俞景泰送来的。

果然听见漱玉道,“公子说偶然得了这些东西,送给小姐玩赏。”漱玉帮着秋云沐浴更衣,偷眼看她的脸色,她伺候过不少红姑娘,没有一个似秋云这般,面若沉水,看不出一丝丝情绪。

与凤雏不同,她更像一尊玉面菩萨,藏在云雾里,让人捉摸不透。

她的清雅矜贵吸引了无数人,她极少笑,清清冷冷在竹桌旁挥毫泼墨,一手妙笔丹青令人拍案传奇,一时洛阳纸贵,她的一幅字画价高直逼盛世妙手。

吟诗作对,无所不精,叫绝秦淮两岸,自诩风雅的文人墨客,王孙公子,纷纷慕名而来。

漱玉一直畏惧秋云,虽然她从未责骂过她一句,但只她一个眼神,便令她浑身不自在。

她记得第一天她被指派去服侍秋云,刚走到门口,听见房间里传来秋云的声音:“你是谁?”

她以为是有人误闯进去,欲行不轨,忙推开门,只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心翼翼站在一名女子身旁,那女子风姿绰约,目似沉水,面容娴雅,步态轻盈,身姿偏转而衣裙不动。

她抬眼望了来人一眼,漱玉顿时心头一紧,竟有下跪的冲动。

那名华服公子似乎并未瞧见漱玉,目光只热切随着秋云身影,半晌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杆玉箫,贴唇吹奏。

他吹得一支泛沧浪。这是一支箫琴合奏的曲目,他一人独奏,却吹得毫不单薄。

天地万物,只在这一曲一调里,箫声随着秦淮河流淌,吹开几许人家,推窗争相看。

他半倚在窗畔,风丝丝缕缕抚过他的发梢,眉角间不觉流露出撩人的风情,竟有着不输女人的魅惑。

漱玉在堂子里混得久了,立刻猜出这个男人是鼎鼎大名的俞家三公子——俞景泰。

都说树大有枯枝,俞景泰就是俞家的枯枝,他与长子俞景鸿为一母所生,在家中极为受宠,打小便是花花公子,尤其不喜读书,每日里胡天胡地瞎闹,学了许多不着调的东西,稍大点纵情声色,更是无法无天。

一次他在外游玩,忽而看见一叫花子在街上行乞,他一时兴起,逼着人家和他换了衣裳,做了数日叫花子。

待到俞家人找到他时,他正笑嘻嘻在街头卖艺讨钱。

气得俞老爷几乎昏死过去,将他往死里揍,要不是俞夫人求情,早已打死。俞老爷放言,只当自己没有这样的儿子。

经此一事,他倒更加**无忌,成日不着家。因他长得极其风流,擅吟诗作对,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又极懂得享受,被无数人奉为堂上嘉宾。

他为何会在这里?漱玉不敢确定,她想去叫金不换,却被秋云的眼神封住了脚。

秋云眼瞳未动,只淡淡掠过她,漱玉顿觉畏惧,默默退出房外。

俞景泰吹完曲子,没有多言一句,径自离开了秋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