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贞凝暂住在了徐府,房间就在徐愫旁边的一座小阁子里,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几株月季花,徐愫告诉她,春天的时候,花会开得和盘子一样大,娇艳得都可以滴出血来。
杨贞凝很少出去,她更喜欢呆在那间秀雅的房子里,把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到书本之中。
她是个较真的人,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揣摩上半天,徐愫微笑,“贞凝,不必太计较,圣人也是人,他们的话,不一定都是对的。”
徐愫肃立在一片暖光中“咱们读书,是从那些已经有的明哲圣理之中提取精华,去其糟粕。时代在变,道理也自然在变,不变的是天下之道,为盛世求和平守太平的本心。只要本心不变,道义方式,法规条例,不过只是我们手上的工具。”
杨贞凝想了想,“天庆帝时我朝局势不稳,战乱频发,所以那时盛行法家思想,以富国强兵为己任。到了嘉顺帝时,局势稳定下来,便主张儒道,讲究克己复礼,仁义礼教来巩固政权,维持天下太平。”
徐愫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老师,我有疑惑,那本朝呢,陛下治国用的又是什么道义呢?”
杨贞凝思索着,“陛下的治国之道,好像儒墨道法,都可觅得一隅,兼容并蓄,但又泾渭分明。”
徐愫听到她的见解,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陛下,您的道是?”
“朕的道,就是朕自己的道啊,朕读那么多得书,就是为了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个真正适合这个国家的道义礼法,借用这道义,来开辟一个真正属于朕的时代。”
徐愫神色温和的为她解答疑惑,“陛下的道,就是适应这个时代的道。比如为女子开创新天地,这是先人未曾去做的,但如今盛世太平,天下富庶,女子完全可以站起来,投身更广阔的天地,这是陛下开辟新道之一。”
“再比如,士农工商,士为高门,商为贱籍,三六九等,阶级分明。陛下却主张工商皆本,大兴产业,为富国强兵奠基。商贾之后,亦可入学为仕,士子之家若是想要投身商贾,也非不耻之事。”
杨贞凝大悟,“吾辈至于时代洪流,能做的只有不断改变那些陈旧的道义礼教,用新的变革,去适应新的时代。”
“不光光只是去开创,去尝试,去寻觅最好的路,”徐愫拍拍她的肩膀,“我们还要和陈旧腐朽的顽固去抗争,那些挡在新路上的腐朽是陛下凭借一人之力无法根除的,她需要和她有着相同目标的人,和她一起在新法的路上披荆斩棘。”
“贞凝,我们和陛下的路,道阻且长啊。”
杨贞凝抬头,“我不怕的,老师。我相信这天下也有很多人愿意支持陛下。陛下新政变法的受益者都会支持陛下的,道为民心所向,去除顽固,不过需要的只是时间。”
“过不了多久,就会新桃换旧符。”杨贞凝微笑,“在这天还没有到来之前,您再多教我些东西吧。”
当有关女学的改革内容实行的前一天,徐愫看着周珠衡已经盖章的圣旨,默读了几遍,冲周珠衡行了一礼,“陛下此次恐怕又要被那些迂腐老儿诟病了。”
饮了一口吊精神的浓茶,周珠衡挥手淡淡道“若是朕怕他们的吐沫星子,还不知被淹死几回了。”
周珠衡叹了口气,“君王不同于圣人,既要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又没有圣人那样的声誉,往往圣明之君都是毁誉参半,给一部分人谋利,自然会触犯另外一部分人的利益。”
“所以何谓对错,又何谓准则?”
徐愫也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只是道“您此次的新法虽然难,但意义深远,那些底层的寒门女子,若能读书开蒙,或是学门手艺,只要不是懒惰之辈,都能凭一己之力立足于天下,养活自己,甚至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如商品一般,被父母倒买为妾,或是在父权夫权的压榨下失去自己。”
周珠衡点头,“正是如此,朕已经做好了在朝堂之上和那些迂腐之辈据理力争的准备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徐愫正色,“臣会永远和陛下站在一起。”
想到了什么,周珠衡的眉心舒展开来,“杨贞凝在你府上如何,你这个老师教的怎么样?”
提到这个小丫头,徐愫也露出笑意,“陛下放心,臣为人师,自当尽心尽力。这个丫头正如陛下所言,不仅聪颖,更难得的是有风骨。不出三年,即可和臣一样登入朝堂,与陛下一起前行。”
周珠衡握住她的手,“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但朕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
“朕有阿愫为良臣,也从杨贞凝的身上看到了新法的希望,变革之路漫长,但只要我们坚持下来,相信终会见到新法的曙光。”
徐愫坚定的看着她,“会的,陛下,那一天肯定回到来。”
入夜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几更天,周珠衡还没有睡着,但她没有打扰沈君启,而是一个人安静的睁着眼,她为明日一场必然的波澜而心绪澎湃。
身边的人已经睡着了,她侧着脸借助微弱的烛光打量他的侧颜。
实在忍不住,将一个吻小心翼翼的印在他的唇上,刚移开,就对上他睁开的眼。
周珠衡没想到他会醒过来,“我弄醒你了?抱歉。”
沈君启没有否认她的话,摸摸她头发,“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着?”
“明日要颁布新法,又是一场唇齿之间的战斗,不知道我和阿愫可不可以招架的过来,期待又紧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发亮,笑得弯弯然盈满温柔,“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信心,我肯定会赢。”
沈君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也弯弯唇角笑了,由着她依偎在自己的怀抱中兴奋地絮絮叨叨。
“其实明日还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胜利我知还遥不可及,但可以从第一步开始做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要新法的光耀驱散陈旧礼教的阴霾,我要开创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时代。”
“会的,”沈君启把下巴抵在她的头上,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更近一些“你可以做到的,天下万事万物,无外乎顺世时而变,你此番变革顺应世时,哪怕暂时的逆行,也终将可以把路走顺。”
“周珠衡,不早了,收起你的兴奋,为明日蓄够精神吧。”
她此刻像是个小姑娘一样,怎么也哄不住,“君启,我此刻心绪万千,难以入眠。”
她脆弱的,兴奋的,愚笨的,每一面都展露在他的面前,触碰到她的每一次真实的自我,他的心总会再软上三分。
他像哄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脊背,“睡吧,要不然明天真的会没精神的。”
“顶着黑眼圈在朝堂之上和他们对持,平白输了气势,到时候头脑也会不清醒的。”
他亲亲她的额头,“睡吧,周珠衡。”
她把手搭在他的腰上,真的不一会就睡了过去,估计是刚刚太兴奋,现在睡得很沉。
沈君启不敢乱动,生怕又把她弄醒。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她刚刚说过的话。
“我要新法的光耀驱散陈旧礼教的阴霾,我要开创一个真正属于我的时代。”
一个真正属于她的时代吗?
身为女子为君不易,能做到圣明更加不易,她还想要开创一个真正属于她的盛世。
沈君启垂眼看了看怀抱里熟睡的人,她是那么温软,却又是那么坚韧。
如果可以,他也想看看她是如何去打造一个真正的,倾入她心血的,属于她的时代。
到了起身的时辰,有宫人来服侍周珠衡梳洗,她昨晚睡得好,在他怀里安静的一动不动,睡得相当老实。
踏出宫门之前,周珠衡回头,“还早呢,你再睡睡吧。”
“睡不着了,”沈君启望着她,“我等你的好消息。”
当周珠衡真正地坐在朝堂之上听着宦官一字一字的念着新法改革的内容时,她的手指忍不住一下一下轻轻叩着自己的膝盖,她微笑地欣赏着台下众臣变幻莫测的表情,每一张面孔会是什么样的神色都在她的预料之内。
或不屑一顾,或皱眉思索,或面无表情,或惊讶可笑,她都尽收眼底。
当圣旨的最后一个字被念完,周珠衡开口“众卿可有异议?”
话刚落音,有人出列,“臣有。”
“说。”
“陛下强制女学,让女子独立,这固然重振社会风气, 但陛下有没有想过,自古以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在这样的体系之下,社会才得以健全的持续下去,这是几千年来不变的道理。如果女子获得了和男人一样的地位,那男人的权威势必会减弱甚至被压倒,这样社会岂不是乱了套?女子可以站起来,但绝对不能接受和男人一样的教育,得到一样的权力。”
这一席话在安静的朝堂之上爆炸,不少臣子纷纷出列,“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附议,若是女人可以和男人比肩,那男人该如何为夫,如何为父?”
“臣附议,臣赞同女子学习庖厨纺织这些谋生之技,但绝不可让她们也通读圣贤,去学习如何治国。”
“臣附议,女子主内乃天道伦常,与男人争抢功名,比肩治理天下有违伦常,亦是千古未闻!”
“既然千古未闻,那今日陛下开新法,行新政,便让你们听闻!”
在那么多反对的声音中,徐愫出列,朗声道“臣赞同陛下的变革。”
“徐大人是女人,当然赞同了。”立马有不满的声音响起,语带讥讽。
徐愫脸上颜色不变,从容面对,“正因为我是女人,才知道女人为官不易,在这个朝堂,在这个以男权为尊的社会走和各位大人一样的路是如何心酸!”
“凭什么?”徐愫环顾四周一张张不屑的脸,“凭什么男人读书治国是天经地义,而女人去触碰圣贤之道既是违反伦理纲常?”
“不过尔等私欲作祟,一贯享受到了封建男权带来的福利,便把这种压制,这种不公平,当作了你们所谓的正统天道。”
“尔等为人父时,女儿便必须听从父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尔等为人夫时,妻妾便只能以自己为天,言东不敢往西!”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社会秩序,推崇的人文天理吗?”徐愫反问,却无人敢作答一声。
四周寂静,群臣皆是缄默不语。
周珠衡起身,快步走到台阶之上,离他们更近。
天子之威逼来,众臣包括徐愫在内都拱手弯腰,不敢直视天颜。
为君六年,她周珠衡的铁血手腕台下的每一个人都有目共睹,毕竟她是先帝亲自教导出来的储君,如今看来,比起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珠衡抬头,在这磨人的气压下开口“众卿是读书出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们可曾放下过姿态注意到民生之苦,又可曾观察过男权当道的社会,那些底层女子猪狗不如的命运?”
“女子不知圣贤明理,不明晓是非曲直,自身尊卑贵贱皆由男子定夺,那些高门贵女尚逃不过妇道纲常的束缚,一生困顿高阁府宅,无法施展自身才华。”
“朕听闻都城有名的书香门第王氏有座藏书阁,视作族中瑰宝,可是家族百年传统只许男子入内,女子一旦进去,本家女族谱除名,外家妇直接被休弃。”
“众卿听听,这就是所谓读书礼教之家定下的规矩,还以族中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沾沾自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些底层寒门之女呢?没有家族作为支撑,被愚昧的父母当成猪狗牛羊随意卖给贵族为妾为奴,一辈子重复着天下最低贱的事,不知外面天地为何物,不知书中真理,甚至没有名姓,随意以花草物什被冠名,当着男人传宗接代的工具,卿们听听,这就是你们的正统伦常吗?”
周珠衡的眼神锐利,“男人当权的时代,朕知道你们对朕这个女人为君一直心有不满,但你们放眼看看,这天下海晏河清,朕可有辜负苍生?”
一挥袖,她的语气低沉的如同一把钝却狠的刀子,一下一下磨着所有人的心。
“自古多少本该熠熠生辉的明珠被时代桎梏所默默蒙尘,那些有才德有思想的女子,活生生被你们口中的伦理纲常扼住脖颈无处施展。”
“男人学得的圣贤之道,明白的诗书礼教,女人也要学,朕要天下的女子一个个都明白是非曲直,知道人非商品,没有贵贱,目光投向广阔的山河,而非四四方方的府宅。”
“男人可以参与的科举,从军,封侯拜相,女人也要有同等的机会,朕要天下的女子知道,男人绝非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可以随意主宰她们的命运,她们只要有能力,也可以成为掌权者。”
台下一片寂静,众臣一直保持着拱手弯腰的姿势,身上的官服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大汗淋漓。
只有徐愫勾起唇角,凝在唇边一个灿烂的笑。
“千年以来压在女子身上的桎梏,朕要打破,过去那个迂腐的,没有人性的时代已经过去,朕要开始一个光明的,属于朕的时代。”
“朕是女子,如果女子不救女子,女子不护着女子,那等你们这帮男人来为她们争夺权力,来救她们于水生火热之中吗?”
“朕要女子和男子在这世道并肩而行,如果众卿不知道如何为父为夫,那朕来教你们。”
“为人父,女儿和儿子当一视同仁,儿子可以继承家族产业,出入府宅,云游山海,女儿亦如是。”
“为人夫,当知妻者,齐也,妻无大过大错,不可随意休弃,对妻当以礼相待,不可随意纳妾,更不可宠妾灭妻。”
周珠衡抬手,示意他们平身“朕说得,众卿可明白?”
“明白。”众臣哪怕再心有不甘,此刻也只敢戚戚然应承下来。
“还有异议吗?”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无。”是整齐划一的回答。
周珠衡和台下的徐愫相顾一笑,“既然没有异议,那便退朝吧。”
“新政新法,即日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