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珠衡真的在他怀里安稳地睡过一夜,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沈君启闭着眼睛假寐,他一夜睡得浅,又醒得早,眼底还有淡淡地乌青。
看到他的气色,周珠衡便知他没有睡好,她带笑出声“沈君启,你不会想了一晚上怎么对付我吧?”
“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讲来给朕听听。”
他睁开眼睛,“周珠衡,我此刻就能杀你,你别得意。”
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在他怀里抬头,吻上他的下巴。
沈君启用手压住她的头,把吻移到她的唇上,像是要生生夺走她的呼吸。
他有多恨她,也就有多爱她。
这两种感情明暗交织,像一株藤蔓,缠绕在他的每一寸痛苦之上,让他们两个都呼吸不上来。
一会儿,他便放开了她,手在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她用腿踢了一下他受伤的膝盖骨,沈君启“嘶”了一声,微微掐紧了她的腰侧。
“周珠衡,你下手挺狠。”
“很痛?”她明知故问,“活该,朕可没让你跪,就是要让你痛,这样你才会明白当时朕的心有多痛。”
许久,她的手伸向他的膝盖骨,抚摸的轻柔,“朕也很矛盾,但朕说过,朕是皇帝,有很多事情迫不得已,但必须要这么做。”
“比如杀你父兄,不是朕要杀,君启,朕是杀给天下人看的。成王败寇,这就是输的那方最后的下场。但你放心,朕已安葬他们入平陵,香火不断。”
“如果换做你北齐胜了,难道会饶朕一命?”
沈君启开口“不会,必然也会取你首级,悬于城头,给天下人看。”
她靠在他的怀里,“君启,朕不为自己脱罪和辩解,你是北齐太子,朕亡你国,诛杀你至亲,你对我恨之入骨,是人之常情。”
“朕不奢望你以德报怨,也不奢望你原谅朕,毕竟你我之间隔着血淋淋的人命。”
沈君启伸手帮她拔掉头上的两根白发,安静地听她在耳边轻语。
“朕回答你昨晚的问题,朕不杀你,是因为朕舍不得,舍不得你死。”
他的手指捻住她的两根白发,闻言一顿,“周珠衡,以后我若对你痛下杀手,你不要再流眼泪。”
她否认他的话,“我昨晚哭,不是怕你杀朕,只是很惋惜。”
“惋惜什么?”他问。
“惋惜你我,看似风光,其实半点不由心。”
他愣住,随即又笑了,“周珠衡,别在我面前太柔软,我没有妇人之仁,不会怜惜你。”
他的嘴一向都很硬,周珠衡也笑了,“你放心,离开这床第,我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起身的时候,她又在她额前一吻,“今日是大年初一,朕来用晚膳。”
沈君启的手搂住她的腰肢,“不怕我给你下毒?”
周珠衡闻言,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只要你舍得,朕甘之如饴。”
“我舍得。”他回答的果断。
周珠衡一笑,“好生养着吧,等你好了,朕准备带你去北齐看看,你可以去平陵祭拜你的父兄,然后随朕便衣考察附近民情。”
“朕要让你看看,北齐有了新主,是如何焕然一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自得的意思,她刚刚睡眼惺忪,未经梳洗莫名其妙的带着丝娇憨的味道。
沈君启侧卧,看她叫人更衣梳洗,她的神色又恢复了从前不可侵犯的倨傲。
周珠衡转头和他对视,不顾有宫人在场,冲他抬了抬下巴“今儿的耳坠子是带翡翠的,还是玛瑙的?”
沈君启一笑,“翡翠的。”
“那就翡翠的。”周珠衡示意宫人给自己带上,和他打了个招呼便踏出了宫门。
沈君启的手指上还捻住她的两根白发,她的一头青丝保养得宜,哪怕是白发,也是柔软如蚕丝。
真的很想杀了她,给父兄报仇。但对着她的一张脸,又做不到。
他在东宫时精通为君之道,周珠衡所为,没有错。甚至换做他为君,下手恐怕只会比她狠上百倍。
她已经够仁慈了,愿意安葬他的兄弟姐妹,愿意厚待他北齐子民。
为君之道的理智和杀父之仇的恨意让他矛盾,所以当她在他怀中哭泣时,他几乎是一下子就心软下来。
伴君侧三载有余,她身为高台之上的帝王,种种不易,他不是瞎子,他都看在眼里。
她素着一张脸在他面前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但她心里压着的东西,他都明白。
当她的泪水强忍不住,在眼角溢出时,被他迅速地抹去,他懂,他知道她都在为什么而流泪。
他很想说,周珠衡,不要哭了,你心里苦,我也一样。
但他没有,只是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怀里,让她尽情地哭一场。
他合上眼睛,昨晚没有睡好,现在泛起困意的让他的眼皮有点耷拉,他真的睡了过去,那两根白发缠绕在指尖,纠缠着,打成一个死结。
周珠衡埋头处理了半晌午政务,此刻脖颈有些酸疼。正月初一,众臣都休假了,但她为君以来,除非病重不能下床,其他时日,她是不会给自己休息的。
如此兢兢业业,妙仪也劝过她劳逸结合,但不过是徒劳。
周珠衡对自己为君的准则很高,尤其讲究克己慎独,不敢懈怠一丝一毫。
她扭动自己的脖颈,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清脆的有点瘆人。
周珠衡想到了昨晚她对沈君启说“你只要握上朕的脖颈,用你三成力气轻轻一拧,大仇便可得报。”
她昨晚睡得迷糊间,真的感觉到他的手摸向了自己脖颈,不过只是轻轻地摸了摸。
那一摸,摸的她心头痛感钝钝,她知他恨,也知他爱。
如此纠缠,谁也不好过,但他还容她安眠在怀抱一隅,周珠衡叹气,合上面前的奏章,不知心中滋味几何。
恨可以让人咬着牙活下去,那爱呢?
她给予他光明磊落的爱意,他又愿不愿意放下心中的包袱?
周珠衡现在想不到答案,因为人心变动,如山间浮云,世事风吹草动,即可千变万化。
作为帝王,她不容许自己胡思乱想,可她置于他怀中闻着敷伤的艾草香气,又觉得自己脱下了身上无形的冕服。
她一直压抑着自己,尽量在高高地明台做着一个合格的君主,明世间黎民苍生之苦,行圣贤仁德之道。
高高在上,是至高无上,也是无边孤苦。
她从开学启蒙时便懂得,这是她生来就有的道路,应该受着。
妙仪从过来给她重新添了一壶热茶,“陛下,凤梧宫里人刚刚来传话,说静安君睡着了。”
周珠衡的目光变得柔软下来,“让他睡着吧,谁都不要去打扰。”
说罢又含了丝浅浅地笑意,“大年初一,朕在这里处理政务,他在睡觉,真是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啊。”
妙仪从她的脸上窥得几日未曾见过的温柔,她淡淡地望了眼窗外露着毛边的太阳光,“朕有的时候,很恼恨自己,也很恼恨他。”
“但朕和他都没有错。”她的笑意带着点惋惜,“好可惜啊,我们互相痛恨折磨,可是我们都没有错。”
妙仪看着她,“陛下,您总是对自己的要求太高,您得让自己心里歇一歇。”
“您总是用圣人的君道要求自己,可您是活生生的人,静安君也如是。您在心里体贴静安君,可您忘了,体贴您自己。”
周珠衡叹气,“坐于庙堂之上太高,早就下不来了。”
殿外有小宫女叩门,“陛下,徐大人求见。”
“宣进来。”
徐愫进宫的时候没有穿宫宴那日穿的官服,只是一身家常的浅青色冬衣,连发髻也只是简单的挽着,点缀些许珠玉首饰。
妙仪给她搬来一张绣花凳子,倒了一杯热茶。
就像小时候那样,她坐在她面前陪读,学得累了,就一起放下笔吃块点心。
“今日怎么不在家,特意来宫里陪朕?”
徐愫用茶盏捂着手,“陛下是知道的,臣素来烦恼府上的家宴,一堆三姑六婆,泡沫星子就足够淹死臣,还不如陛下这里,可以让臣偷个清静。”
徐愫摇头叹气,“臣的那个弟弟也和几个武将子弟一起去郊外赛马,躲清静去了。”
周珠衡笑了,“朕这里太冷清,想要热闹,你那里又太热闹,想要清静。”
“臣也有好事要告知陛下,要不然也不会前来叨扰。”
她的话提起了周珠衡的兴趣,“什么好事,让朕欢喜欢喜。”
徐愫端然正色道“陛下前些日子和臣大力推行女子入学,参与科举,入仕为官,但无奈女子思想被根腐至深,一个个都被父母夫婿束缚,报名参加女学之人寥寥无几,更别提可以坚持下来的。此事陛下备受那帮老儿腹诽,臣也忧心,但前些日子,臣在女学巡课,发现一女子倒极为聪慧,聪慧是小,性子坚韧是大,冬日天寒,读书写字至深夜手指不可屈伸,以沸水浇皮肉,持之以恒。”
周珠衡大喜,“朕要见她。”
徐愫微笑,“此女就在殿外候着,陛下可即刻宣传。”
杨贞凝进来的时候,倒是让周珠衡吃了一惊,她本以为会是个极厉害的女子,却没想到是个身形矮小,其貌不扬,还有些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民女杨贞凝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珠衡语调温和,“起来吧,妙仪,给她也搬张凳子来,倒杯热的浓茶。”
杨贞凝早就得知当今圣上是位明君,第一次窥见天颜,心中也难免紧张惶恐,但她实在没有想到台上的华贵女子竟然会如此平易近人。
徐愫看出她的疑惑,笑着安抚她“你莫紧张,咱们陛下圣明,爱才如命,你只需坦然回答陛下的问话就好。”
她捧着那盏热茶,垂首道“是。”
周珠衡看她仪态尚好,不像未经教化的粗俗之态,柔声询问“你今年多大,哪里人?”
杨贞凝拱手一拜,“回陛下的话,民女是宛陵杨氏人,年十五。”
周珠衡点头,“你家中父母可知你入学求教?”
杨贞凝抿唇“不知,民女是家中庶女,不甘父亲要用白银五十把我卖给商贾为妾,便偷偷跑了出来。”
闻言,徐愫对她侧目,“倒是个有骨气的。”
周珠衡的手指在桌面轻叩,“那你同朕说说,为何要去女学读书,又为何要如此苦读?”
杨贞凝闻言,思考了片刻,恭敬地回答“民女浅薄,一开始只为有栖身之所,容民女苟延残喘。可当民女拿起那些写着圣哲明理的书本,仿佛武陵人进入了桃花源,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的眼睛突然变得光亮起来,连唇角也微微上扬,“原来除了三从四德,妇德礼教,女人还可以知道大公至正之道,蓄道德而能文章,明天下之事理,甚至可以不用卑颜屈膝,以夫为天,小心翼翼地存活于世道,而是可以做自己,与男人并肩论国事民生,变法改革为黎民求安稳。”
“所以啊,民女也想如徐大人一样,有朝一日站在朝堂之上,以笔为剑,唇舌为枪,为女人争夺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站在陛下身侧,为盛世太平尽绵薄之力。”
她字字句句仿佛琳琅珠玉落入耳中只觉得掷地有声,周珠衡在她的话里绽开一个满意地笑来,冲徐愫道“阿愫,你果然没有看错人,此女风骨如竹,哪怕置于疾风,也屹立不倒。”
徐愫点头“的确是块可以打磨的璞玉。”
周珠衡看向杨贞凝,“你既然以徐大人为标杆,那朕便准许你跟在她身边,以她为师,学习圣哲治国之道,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杨贞凝诧异起身,险些摔了手中滚烫地茶盏。她稳住自己的心绪,端正拜谢“谢陛下恩准,民女定不负所望。”
说罢,便转身对徐愫恭敬一拜“老师。”
徐愫伸手虚扶她一把“你既有志向,吾必不会吝啬赐教。”
周珠衡含笑,“只愿这天下女子,有一个杨贞凝,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杨贞凝。并非要个个都是治国奇才,聪颖之辈。而是要站出来,摆脱理教的压制,读和男人一样多的书,知晓一样多的世事,不再困于府宅方寸,楼台闺阁,而是可以昂首挺胸的把脚走到朝堂,走到广阔地大好河山里来。”
“朕要她们敢于有崇高的理想,敢说出来,敢做出来,而不是在男人独尊的世界畏手畏脚,施展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