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八年六月十八日,注定是要被载入史册,用浓墨重笔描绘的一天。
这天本该是热热闹闹,与天同庆的万寿节,是帝王的诞辰。
却没有喜庆的礼炮声,只有轰鸣的战火声。
兵戈戎马,铁甲寒光。
无数刀光剑影缠打在一起,激烈的宛如人间炼狱。
周敏行摸着自己腰间的佩剑,轻轻对沈君启说“以鲜血给皇姐贺寿,这可是历代帝王寿辰里,独一无二的一份礼。”
沈君启看着他,“你好像笃定我们会赢一样,现在的战况可不乐观。”
周敏行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京都那里确实是不乐观,可默存兄别忘了,我们的重点在嘉谷关那路兵马,只要攻破嘉谷关,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那个皇姐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嘉谷关那块的。”
沈君启望了眼苍白的天,“不得不说,你计划的很好,调虎离山,虚张声势,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周敏行握紧手中的剑柄,“那是自然,我等这一日,已经等的来不及了。”
沈君启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螳螂还沾沾自喜,为自己而得意。
京都一路的叛军全军覆没,几个带头的藩王,全部被活捉。
当有人把捷报禀告给周珠衡时,周珠衡只是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有人问是否要杀之时,年轻的帝王沉默了片刻。
最后,周珠衡开口“先不要杀,关入大牢。看好他们,不许死,要活的。”
众人从帝王平淡的口吻里揣测,这绝非是简单的慈悲。
暴风雨还在后头。
嘉谷关一战凶险,徐忱几乎是险胜。
底下伤亡不容小觑,徐忱自己也多处负伤。
会合时,发现少了一路兵马,面对他的疑惑,底下将领含泪说“魏将军那路,中了那些贼人的埋伏,恐怕是凶多吉少。”
徐忱愣住,想到那夜营帐灯火里,魏副将带着期许的脸,两只眼睛都在发亮。
他用那样温柔的语气说“我也有开心的事,我夫人已经有孕八个月了,这次战事平定了,我也马上就要当爹了。”
他摸摸脑袋,小心翼翼的说“第一次当爹,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先有国,再有家。
徐忱的眼眶湿润,他不顾自己手臂上的负伤,重新提剑。
“几个人和我一起去救魏副将,其余兵马,去支援齐王。”
众人还来不及出言劝阻,他已经带了几个人策马远去。
他是主将,他的命是命,那些将士的命,也是命。
他渗血的手腕间,还戴着杨贞凝送的佛珠。
周敏行还在负隅顽抗。
他半张脸都带着血,抬头望向同样狼狈的沈君启。
“为什么周珠衡会知道我们的兵力都集中在嘉谷关?”
他嘶哑着嗓子,“她就算料事如神,但怎么可能这么准确无误的猜到所有的布局?”
字字句句,咬牙切齿。
那把不知带着多少人鲜血的长剑,此刻寒光禀冽,架在了沈君启的脖子上。
周敏行握着长剑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下一秒就要忍不住划破他的喉咙。
沈君启面不改色,看着周敏行的眼神平静如止水。
他抬手指了指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你心里不是已经有了准确的答案了吗?”
周敏行此刻不怒反笑,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向他凑近。
“沈君启,”他叫他的名字,话里头都在发抖“你是不是个疯子?”
那剑在他的皮肉里又进了一寸,丝丝鲜血渗了出来。
沈君启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只是冷漠地看着周敏行。
周敏行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的问他“给你报仇你不要,让你当皇帝你都不稀罕?”
“你他妈真的当了她周珠衡的狗了吧?”
他抿着唇摇摇头,又一下子笑出来“我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你还会帮着她?”
“沈君启!”他一字一顿的说“你是不是忘了?”
“忘了她周珠衡灭你北齐!”
“忘了她杀光你沈氏所有亲族!”
“忘了她让你堂堂一国太子,沦为被世人耻笑的亡国奴!”
沈君启在他的歇斯底里淡淡开口“不用你提醒,我没忘。”
这一句话,更是彻底的将周敏行激怒。
“你没忘?”他恶狠狠盯着沈君启的眼睛,“那你鬼迷心窍了吧你,还帮她对我倒打一耙?”
沈君启看着他这张狼狈的脸,和周珠衡几分相似。
但只是相似在皮相,而非骨相。
他的绥绥,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如他一般失态至极。
她永远平和宁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想到她的眉眼,哪怕刀剑置于脖颈之上,沈君启亦报之以微笑。
他开口,是极温柔的语气,“她是明君,谁要杀她,是与天逆行,该遭报应。”
他盯着周敏行的眼睛,“疯的人不是我,是你。”
“周敏行,不管你我谁为君,都不会有周珠衡做的好。”
“你杀她是为了报一己之私,那些藩王,旧臣,是为了荣华富贵。”
沈君启微笑,“你们想过天下苍生吗,想过真正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德可配位?”
“该如何治国?该如何为民,又该如何平衡自我与苍生的关系?”
沈君启皱着眉头凝望他的眼睛,“你们没有想过的,她都想过。”
周敏行厉声道“那又如何?”
他此刻心里头燃着一把烈火,灼烧着自己,也灼烧着沈君启。
“人只活一辈子!不为了自己,还想着那么多东西,岂不是要累死?”
他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又松开,“沈君启啊沈君启,你可真和我那个姐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想到了什么,眼睛里露出异样的色彩。
“默存兄,你说我要是把你带到我姐姐面前,拿你要挟她,她会不会心软呢?”
他又“啧啧”两声,“或者现在就杀了你,把你的项上人头扔到我姐姐面前,你说,她会不会伤心难过呢?”
“世人都说啊,她可宠爱你了。”
沈君启平静地听着他的话。
他越平静,周敏行就越生气。
沈君启开口,唇角带着淡淡地笑意“你们还是不了解她。”
“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挟她,她也不会屈服,该怎么做,还是会怎么做。”
“你杀了我,她会难过,但她不会萎靡不振,她还是会继续走她该走的道路,成为世人瞩目的明君。”
沈君启看着他,“不管你们怎么做,只要她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都会恪守自己的道义。”
他垂下眼睛,看一看那闪着寒光的刀刃,无所畏惧。
“真正的帝王不是没有情爱,而是不为情爱所耽。”
“我的生死,对她肩上的责任而言,太微不足道了。”
周敏行愣在他的话里,“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沈君启耐心地回答他,“死天下社稷,是为义,死明主圣君,是为忠。”
“如果抛开这些不谈,为她而死,是我心之所向。”
来支援沈君启的军马已经到来,远处尘土随着马蹄飞扬,随风迷了所有人的眼睛。
沈君启眨了眨被风沙迷住的眼睛,竟眨出了一点眼泪。
他睁开有些泛红的眼睛,轻声问周敏行“你这辈子,一直都活在恨里,你懂什么是爱吗”
“最后关头了,生死随天定,吾也不吝所言。”
“周敏行,爱这个东西,是哪怕身死,也不会灭的。”
周珠衡下令,要活捉周敏行。
有将领拉箭,没有对准周敏行的要害,而是他举剑架住沈君启脖颈的手臂。
就在他手臂中箭的那一霎那,周敏行用尽全力反手把剑没入沈君启的胸膛。
沈君启倒下的一瞬间,眼睛还没有合上。
他被众人扶起,倒入瞳孔的最后一刻,他见到了周珠衡。
她还是十九岁的模样,严肃里头是遮不住的俏皮和天真。
她撑伞穿过开得火红的梅花,踏着厚厚地雪走到他身边来。
把伞分了大半给他,轻轻问他“你就是北齐太子啊?”
他当时没有回答。
她也没在意,又问“这么大的雪,你淋了这么久,不冷吗?”
沈君启扯了扯唇角,缓缓闭上眼睛。
现在,他在心里回答“不冷的,绥绥,遇见你,我就不冷了。”
檀香之所以可以点燃,都是因为烛火的温暖。
他瞳孔中的神色渐渐涣散,最后只模糊的想起,今日是六月十八。
还未祝吾妻芳诞,生辰喜乐。
有将士大喊“扶齐王上马!速速回京!没有刺中要害!”
周敏行的右臂已经被箭贯穿,他被人反手压住,此刻大有破罐子破摔的姿态。
他笑着说“救活了又怎么样?也是废人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