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八年五月初,被压制住的春意在接近初夏的时候才突然磅礴起来。

徐愫养着的兰草怯怯开出了几朵洁白的小花,发着淡淡的幽香。

她送了其中一棵开得最好的给司徒焕。

有大臣私下里对他们的关系众说纷纭,大多不是什么好话。

徐愫和司徒焕仍然保持着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在众人徒加揣测的非议里只是默然不语。

身居高位,不苟言笑的女官,风流英俊,年少有为的状元郎。

再加上六岁的年龄差,似乎比戏本子里的故事都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可他们不过是赠送兰草,聊以诗文,坐而论道,连手都没有碰过一下。

徐愫不懂,为什么这样都会惹来非议。

周珠衡笑着为她解惑,“你倒是没什么,司徒大人还年轻,看你的眼神是克制不住的温柔泛滥,别说那些老道的男人,连朕这个女人都一眼瞧得出来,你在他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

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

徐愫默然,良久,她叹气“司徒大人和我是干干净净的知己,我劝过他避嫌,他全然不在乎,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说罢,又道,“他尚年轻,以后娶妻生子,自然会和我关系渐行渐远,说不定和贞凝一样,只当成老师和朋友。”

周珠衡一笑,“朕恐怕难呢。”

随着沈君启信中不断传递过来的消息,周珠衡已经让徐忱和众将士早早做了部署,未雨绸缪,提前做好计划,才能顺势而变,省的到时候措不及防。

徐忱这几日都有些日理万机的味道,本就是军中粗人,杨贞凝提着点心来看他时,他下巴上还都是青色的胡渣。

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净,看来这几天光顾着忙了,连饭也没有好好吃。

杨贞凝踮起脚帮他理好有些乱的头发,“你这几日到底做了什么?”

徐忱一指沙盘上模拟的地形,以及满地的废纸草稿,“为嘉谷关的作战地形所忧烦,那帮逆贼狡猾,根据齐王那里的情报,选的都是些隐蔽陡峭的地方设下埋伏。”

他的眉头皱成川字,“他们兵分几路,看似主兵力都冲着京师的皇宫而来,实则是调虎离山,兵力都集中在最难防守的嘉谷关,只待攻破嘉谷关,京师兵力松懈,一举拿下呢。”

杨贞凝心疼的想把他的眉头抚平,可他实在太高,又因为气愤站的很直,她实在够不着。

“你低下头来。”她温柔出声。

他听话的弯腰低头,“怎么了?”

杨贞凝在那一瞬间又改变了注意,她抬头亲了亲他的侧脸,“不要太烦忧,这样反而静不下心来。”

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不仅让徐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的唇角还忍不住的上扬。

小将军的脸像喝醉一样的通红,“你这样让我更静不下心来。”

杨贞凝轻轻拍了他一下,“真不该给甜头你尝。”

徐忱牵住她的手,赖皮道“你已经给了,收不回来了。”

图纸散落在桌上,杨贞凝瞥了一眼,她也能看懂不少。

她心里有了一个底,但还是出声问徐忱道“这次是不是很凶险?”

徐忱不想骗她,如实说了实话,“的确凶险,所以嘉谷关的那路主军,我要亲自领兵。容易的交给他们来做。”

徐忱虽然年纪不大,但军事天赋极高,所以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

这次他要亲自领兵,且如此重视,看来不是一点半点的凶险。

她看着徐忱,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忱的眼圈乌青,这几日觉也没有睡好,他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切,笑问“怎么?舍不得我?”

杨贞凝摇了摇头,“你为将军,这是你的责任,于国于家于你自己,都是应该担的。我没什么好舍不得。”

“但自古战场刀剑无眼,且这次作战,地理位置上我们处于劣势,不知道为什么我心跳得飞快。”

她抓住徐忱的手,“你答应我,平安回来,一根头发都不能少。”

徐忱与她对视“你放心,我自征战以来,都十分小心谨慎,因为我不单单是自己的命,我还肩负着手底下一帮将士的命。”

“别担心我,贞凝,你只管和我姐姐一样在朝堂上放手去搏。”

出了门,杨贞凝的左眼皮又无缘无故的跳了起来,她伸手揉揉,反而越跳越快。

她虽不相信左眼跳灾这种迷信的说法,但还是没有来由的心慌。

许是没有睡好吧,她安慰自己。

杨贞凝最后还是去了大昭寺,她叹气,要是被徐忱和徐愫知道,怕是要笑得弯腰。

向来不信神佛的人,竟然眼巴巴的去了寺庙祈祷。

跪在金身佛像之前,杨贞凝第一次那么虔诚,不是为了自己所求,是为他,为那些征战沙场的热血男儿,为天下。

“战场之上,无论如何运筹帷幄,摆兵布阵,终免不了流血牺牲。”

“信女只愿,天下太平,都能平平安安,凯旋归来。”

双手合十,又拜了三拜。

临走之前,看到有僧人在做给善男信女的佛珠手串,颗颗都是上好的菩提。

杨贞凝停下脚步,出声询问“小师父,这个手串有什么用吗?”

年轻的僧人回答“女施主,这个戴在手腕上可以保平安呢。”

杨贞凝掏出香火钱,“那也给我一串吧。”

起风了,没有了往日里的寒意,有了些温暖和煦的味道。

北疆的冰雪,也消融的差不多了。

沈君启盯着刚刚在纸上画的草图,手指随着自己标注的路线移动,移到有埋伏的地方,再用朱笔圈上。

他已经研究了两个时辰,不禁在心里骂着周敏行的狡猾和狠毒。

周敏行这个人,大有宁自损一千也要损敌八百的决绝。

有时几乎不计较手底下将士的生死,只是一味的让他们冲锋陷阵。

就像是以前贵族曾经流行的斗蟋蟀的游戏,不管蟋蟀的死活,只要能赢,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就行。

他只是为了报仇,只是想看周珠衡受辱而死,眼里哪里有人命的概念。

那些北疆将士,多的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尚不知是非曲直,把上头的话当成圣旨,愚昧的认为马革裹尸也是种荣耀。

而不去想想,自己到底为何而战,战死,又有什么意义。

父母都还健在,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冲在了前头,做了别人复仇的冤魂。

想到此处,沈君启闭眼,不愿意再想下去。

发动战争,百姓无辜,兵将何罪?

真正的罪人被保护在后面,策划着所有的一切,高高在上的认为所有的牺牲都是应该的。

沈君启弃笔,他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难过。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他要给大周的将士更多活下去的机会,就不得不放弃北疆的将士,由着他们在设好的埋伏里牺牲。

如果冤魂有灵,要找也是找背后纵容自己的贪欲,发动战争的人。

北疆风光其实很好,现在天气暖和了,更是呈现出和大周都城不一样的风光。

特别是远处连绵的山,山顶还带着常年不曾消融的皑皑白雪,在碧蓝的天际格外巍峨壮丽。

沈君启想到曾经和周珠衡说过的话。

“绥绥,待来日这世道真正地安定下来,我们也可以退罢庙堂,云游隐居这山海之间,过寻常日子,一起放下背上压着的石头。”

“到时候这天下的浩**山河,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一起去。”

现在再想起,只觉得心境凄凉。

世道真正的安定下来,不用操心的那日,他们估计头发都白了吧,哪里还有什么力气走遍山海?

也许至此一生,能做到和周珠衡相依相守共护天下,已然不易了。

帝王与臣,去谈自有自在身,还是太天真。

那只叫小启的鸽子飞到窗前,落入他伸出的掌心。

这名字是周珠衡起的,也没经过他同意。

沈君启一笑,叫着叫着倒也习惯了。

他摸摸它的脑袋,低低问“她在那边还好吗?”

除了这个,还想问,有没有按时吃饭,夜来是否安眠,可否依旧满心忧思?

小启只是歪着头看他,没有回答。

窗外不知道为什么,又零碎的飘起了点雪沫子,今年的天气一向反常。

沈君启抬头仰望。

而此刻在遥远的京都,明媚的阳光之下,周珠衡在洁白的宣纸上提笔写道“托风寄细雪,遥祝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