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梧宫的梧桐树上没有凤凰,有一只刚刚飞来的白鸽。

“咕咕”冲周珠衡叫着,扑棱着雪白的翅膀。

周珠衡仰头微笑,冲它伸手“小启,过来吧。”

它真的乖乖飞到她手里,左脚处是一小节细细地竹筒,周珠衡解开,里面是沈君启的书信。

她摸摸白鸽的脑袋,“飞那么远很累吧,去找妙仪吧,我让她给你加餐了。”

展开素白的宣纸,上面是熟悉的柳体,开头是“吾妻亲启。”

这四个字看得她心头一热。

“吾妻亲启

北疆之事,吾非三言两语可尽,卿幼弟燕王敏行,主谋矣。

吾知卿不敢相信,但下书之言,恐卿寒心备至。

燕王敏行寻北齐旧臣,集北疆兵力,谋于今年六月十八,攻京都,颠覆皇权,杀卿身,凌迟三千。

六月十八,卿芳诞,尔弟寿礼,却要杀卿夺权。

吾不知恨之所起,问之其亦不言语,则不得解之。

尔弟恨卿甚切,不在乎至尊之位,唯念卿身死魂灭。

写至此处,吾惑,亦心惧知人知面不知心,卿待他甚优厚,浑不知养虎为患。

北疆之兵二十余万,不算至多,亦不算至少。

徐忱将军领兵主路,其余各将可兵马分行围剿后路,形成包围之势。

燕王敏行心机深沉,但恨遮双眼,蒙蔽其心,吾猜其一定会意气用事,到时事倍功半,反而不得。北疆其余诸王,如卿所想,虽阴险狠毒,但少智谋,北齐旧臣,亦不过腐朽之辈,那些明人志士,早就魂归九泉。

绥绥今年的生辰想必难以安稳,但莫怕,为夫与你同行,前路多磨难,吾在卿前。

绥绥吾妻,事已至此,不必太过忧心。

皇权天下,大仇得报,通通非吾之愿。

吾只愿圣君龙体康泰,明主心气宁静,不要日日劳神苦思,不益于天颜之寿。

吾不在时日久,卿头上白发,又多了几根吧?

吾知卿一向忧思甚重,恐难劝住,徒留想念,吾心亦难欢颜。

绥绥吾妻,莫怕,六月十八即可会面,吾会珍惜己命,护卿江山,与卿相见。

此心不渝。”

周珠衡把信纸轻轻放在桌子上,原来,是敏行这个孩子啊。

她有两个异母弟弟,毓行是苏静嫔所生,敏行是赵贤妃所生。

毓行是个不爱读书的老实孩子,虽笨但忠厚,在明德三年病逝,死前她还取自去瞧过。

“阿姐,我其实不笨的,只是不愿意去争那些,本来想一辈子当一个闲散王爷的,可惜啊,天不假年。”

他握住周珠衡的手,“姐,你要当心敏行,他虽是兄弟姐妹里最小的,但不简单。”

“阿姐,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周珠衡把耳朵靠近他的嘴唇,听他说完了这辈子最后的一句话

如今回想,只觉得不寒而栗。

敏行从小聪颖,读书骑射都不输她,可父皇一直不喜欢他,毓行也不愿和这个幼弟玩。

现在周珠衡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弟弟。

一直看到的那个温润如玉,聪颖却不好争的弟弟,只不过是他故意演给她看得。

在她生辰那日,要倾覆她的皇权,再把她凌迟三千。

一颗帝王心,这么多年早就百炼成钢,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看到信里的内容,她其实也没有很难过。

只是唏嘘,又要少了一个亲人。

窗外的天白茫茫一片,周珠衡轻轻叹了一口气。

以她的聪慧,已经把这个弟弟的心路猜了大半,她叹气,是叹他演了这么多年,恨她至此,却不疲惫。

还在不倦的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至她于死地。

周珠衡突然懂得自己为何敢放心爱慕沈君启,原因之一,无非就是“胸襟”二字。

她亡他北齐,杀他至亲,可他在天下大义之前,愿意为她放下屠刀,立地拥抱。

这人间最复杂不过人情,她坐在明台之上,也终不可幸免。

也许后世,会多有诟病,但他们身在这场感情里,互相寻觅的本就不是这天下人的理解。

周珠衡笑了笑。

为帝这么多年,除了在他面前爱哭些,其他时候,不管好坏,不论悲喜。她都会先笑为敬。

心里苦自己知道便好,轻易落入人前,可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她还是帝王。

那只叫“小启”的白鸽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到桌案上,瞪着两只眼睛看她。

周珠衡向它伸出一根手指,它低头用脑袋蹭了蹭。

周珠衡摸摸它的脑袋,“恐怕又要劳烦你再飞一趟,为我传信了。”

铺好纸墨,她把千万思绪凝于笔尖,写道“吾夫亲启......”

后来她笔下的内容,都被她让人放到了《明德本纪》中,作为她人生的一部分。

后人读起,竟不自禁泪流满面。

帝王自古都喜欢把自己塑造成高高在上的神像,以天命之子的姿态让世人仰望跪拜。

可她明晃晃地告诉世人,她是人,一个和他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血肉之躯,凡胎浊骨,难免有弱点,难免有感情。

徐愫蹲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头侍弄一棵刚长出来的兰草幼苗,只待天气更暖和一些,便能开出小而香的兰花,馥郁一整个院子。

杨贞凝和徐忱来的时候,她刚刚起身揉揉有些酸痛的脖子。

杨贞凝站在徐忱身旁盈盈含笑,“好巧啊,老师在侍弄兰草,有人和老师想到一块去了。”

说罢,便拿眼睛示意徐忱手上拿的那一盆兰草,虽是幼苗,但看得出来是极好的品种。

徐忱笑着递给徐愫,“姐姐好生养着吧,弟弟我托了一路,生怕不小心摔了,辜负了别人的一片心意。”

徐愫接了过来,心中已经隐隐想到了一个名字。

她没有作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望着手中的兰草不语。

徐忱以为她在纳闷,笑着给她解惑“是新晋的状元郎,司徒大人送给姐姐的。”

杨贞凝看着徐愫,“司徒大人果真七窍玲珑心,连送礼也知道投人所好,这礼胜在心意了。”

徐愫想了想,“你们帮我谢过司徒大人吧,但家中兰草甚多,下次让他不要再破费了。”

这话里头的疏离谁也听得出来。

徐忱嘀咕着“姐姐天天在朝堂上见司徒大人,要说也自己去说,我和阿凝才不当你们的传话筒呢。”

杨贞凝瞪了他一眼,他乖乖闭嘴。

“老师,司徒大人的心意昭然若揭,要拒绝,也是老师亲自去,找人带话,总是会变了层意思的。”

她言之有理,徐愫点头“好,明日下朝,我就找他说清楚。”

夜间徐愫在阁中习字,杨贞凝拿着卷书倚在小塌上看。

烛火亮堂,但她们都喜欢把窗户开一道缝隙,留下一缕柔和地月光进来。

徐愫临摹的是欧阳询的楷书,一撇一捺,都和她这个人一样带着端正严谨的味道。

杨贞凝的眼睛有些看累了,她伸手揉了揉,把目光投向窗外的一点缝隙处。

明月光,又像地上霜。

柔软的让人沉醉,又冰凉的让人清醒。

她转头看向徐愫,徐愫握笔低头,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每一个笔画中。

杨贞凝的声音很轻,像是不忍打扰她。

“老师,您真的打算拒绝司徒大人吗,是因为不喜欢他吗?”

徐愫从字帖中抬头,温和的看向杨贞凝,她想了想,柔声回答她的问题。

“贞凝,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但是我只知道一点,我此生无嫁娶之心,不愿当谁的妻子,当谁家的新妇,或是当谁的母亲。”

她的目光明净,像是看透了世事,“我早就立下誓言,此生追随着明主的脚步,把一生贡献给天下,奉献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理。”

杨贞凝思索着她的话,最后她微微一笑,“是弟子浅薄了。”

她不好意思的对上徐愫的目光,“弟子与阿忱相处甚欢,彼此依靠,都从对方身上获得了温暖,也明白了很多道理,所以也想着,老师可以觅得良人,一起并肩前行。”

“你的想法没有错的,贞凝。”徐愫没有否定她。

“但是啊,”她话锋一转,“不是谁都有运气像你一般,遇上阿忱那样全心全意支持你事业的男子,这世间男子的思想,大多还是腐朽如枷锁,恨不得你照着他们的模板去活。”

“贤惠,懂事,听话,守贞,无私。”

“这些已经成为世人对女性的代名词,一旦脱离,就会被冠上无休止的罪名。”

徐愫叹了一口气,“贞凝,人只活一世,我不敢去赌。一旦看错了,赌输了,这一生就白白浪费了。”

“如果,我说如果,”徐愫看向杨贞凝,“如果有一天阿忱想你摒弃现在我们所走的道路,和世间千万女子一般,做他院宅内的贤妻良母,贞凝,你可愿意?”

杨贞凝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不愿意!我定会立马离开他,此生不见。”

杨贞凝的目光严肃,“老师苦心教我明白那么多的道理,我勤奋学习,读那么多的书,都是为了施展自己的鸿图,实现自己的价值,怎能困于方寸之地,甘心做男人听话的井底之蛙,白白糟蹋了学来的治国之道,辜负了那些挑灯夜读的日子。”

“我现在和阿忱在一起,多半也是因为他懂我心中丘壑,与我同路而行,愿意支持我,如果有一天,他变了,我自当毫不犹豫的离开他。”

徐愫欣慰的看着她,“正是如此。”

“沧海桑田,人心易变,”徐愫摇摇头“我不敢去赌,只愿恪守本心,依旧走在正道上。”

想到了什么,徐愫又说“陛下也是一样的。”

“她爱齐王,也是因为齐王支持她的抱负,和她是同路之人,甚至如此次一般,愿意牺牲自己的声名,安危,只身前往北疆,为陛下打探情况。”

“所以陛下也愿意为了他,和天下人作斗争。”

徐愫的目光变得深沉,“但你记好了,如果有一日,齐王与陛下,与世道,与苍生歧路而行,陛下作为明君,也会毫不犹豫的弃了他。”

“贞凝,你一定要记好了,无论身处何地,是高高在上的青云,还是脚下卑贱的尘泥,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先做你自己,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