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八年的春天像是被寒冬的大雪死死压住,不仅仅难得见到一个好日头,入了阳春三月,还让人冷得打颤。
揭榜那日,云山书院书生司徒焕,居榜首,位列状元。
轰隆隆的鞭炮声在云山书院门口响起,是泼天的喜庆。
拜贺的人群似乎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不少人纷纷去打听这年少有为的状元郎君,可有婚配之约。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司徒焕身着状元进士冠服,身长玉立,他本就生得极好,剑眉星目,书卷气之余还带着一股子刚正严肃的味道。
不少人嘴里都说“状元郎生得就是一副当官的好面相,和文曲星下凡一样。”
他今年不过十八岁,有人八十有余,还不过是个秀才的名头。
中了状元,可是直接官拜正六品,被朝廷直接送入翰林院啊。
他踏上的第一级台阶,已经是无数人的遥不可及。
司徒焕平淡从容的神色像是刻在了脸上一样,在众人簇拥着的夸赞奉承,阿谀献媚里也没有动过分毫。
都说他是少年天才,其实也不过是稍有天赋,而后在拿起书卷的每一分每一秒不敢懈怠罢了。
状元官服是热烈的红, 在花团锦簇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1)
年轻的状元郎君却是冰雪一样的心境,绯红的官服之下,他单衣的袖口处绣着一株兰草。
那个女子的话犹在耳畔,“兰草高洁,芳香馥郁却只愿藏身空谷,而人追名逐利,不过如此。”
“只愿吾辈文士书生,走上仕途,非一心为了半纸功名,富贵荣华,而是投身天下,为黎民俯首。”
司徒焕摸了摸袖口的那株兰草,浅浅微笑。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他骑白马,入皇城,见帝王,受帝王问话。
翻身下马,踏入那皇城,马上就要得见天颜,不觉紧张忐忑,反而心潮澎湃。
一步一步,在多少个夜以继日里,悬梁刺股,熬灯苦读,才有了今日可以施展宏图的第一步。
登上宣政殿的门,宫人为他引路,掀开珠帘,见帝王明黄服色,左右两侧,各站了紫衣和朱衣两个身影,想必是帝王的心腹。
她们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司徒焕挺直脊梁,目视前方,端正行礼“臣正六品太学博士司徒焕参见陛下。”
周珠衡笑着道“起来吧。司徒卿果真年少有为,一表人才。朕十六登基,卿十五便中举,当真是少年强则国强。”
司徒焕口中称“不敢。”在周珠衡的示意下他直起了腰身。
抬头第一眼,便微微愣住,压着心底惊涛骇浪一样的震惊,面上不露声色,强装镇静。
他看到了一身紫衣,冲他微笑的徐愫。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愚蠢,早该想到的,那样玲珑剔透的女子,怎么会是一般人?
我朝目前唯一一位身居前三品的女官,正二品大理院正卿徐愫。
徐愫也认出了他,她绽开一个浅浅地笑,想着缘分妙不可言,不过偶遇,竟遇上了未来的状元郎。
周珠衡开口,“卿既然中了状元,有了官职,那便同朕说说,这官该怎么做,这往后的路该如何走?”
司徒焕恭敬地一拱手,正色道“回陛下的话,臣虽年少不敏,但读圣贤之道日久,明是非曲直,知天下正道,臣愿此身投入宦海浮沉,鞠躬尽瘁,不为富贵荣华,半纸功名,只愿跟随陛下的脚步,共护新政,共守新法,为苍生谋福祉,为黎民开新路。”
他顿了顿,弯起一抹笑意,“臣仰慕兰草芳华,愿如兰草一般幽香自发,不管官居几品,都会竭尽全力辅佐陛下。”
徐愫嘴角的笑意又往下沉了沉,她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周珠衡与徐愫对视一眼,冲他赞道“卿年纪不大,但是志存高远,既然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把你送到朕身边来,那朕必不会埋没了卿的才华。”
“好好干吧,司徒大人,朕的盛世,需要你助一臂之力。”
司徒焕再行礼,肃色道“是,臣必当不负陛下,不负大周。”
待他走后,周珠衡点了点头,“虽是那帮老臣选拔上来的人,但是不是个只会死读书的糊涂东西,正如他所言,兰草气度,是个心智清明,不可多得的人才。”
杨贞凝也感叹“司徒大人与我差不多大,倒是比我还厉害几分呢,看来咱们新党的阵营,随着司徒大人的加入,注入一股新的力量呢。”
周珠衡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徐愫,“他喜兰草,倒是和你一般喜好,你既然把贞凝带的如此老练,这个司徒焕,也拜托阿愫多提点一二吧。”
徐愫答应下来“是,臣不负陛下所托。”
“陛下,如今北藩那边,该当如何?”
提到北藩,周珠衡的眉头一皱,“现在还不知他们是何意图,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也不便轻举妄动,白白让他们占了先机,拿捏住了我们。”
她望向窗外,今年的春天不同往年,没有春意融融的温暖,多了一丝料峭的寒。
“等他的消息吧,”周珠衡的声音没有来由的低落,“等一切来龙去脉都清晰起来,我们再细细地谋划,一战告成既是最好,朕不愿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如今他们虎视眈眈却未有什么举动,反而令我们捉摸不透,难以下手。”
徐愫和杨贞凝出了宫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杨贞凝另有公事,便先徐愫一步走了。
徐愫正等着徐家的车马,有人在身后出声叫住了她,“徐大人,请留步。”
“徐大人”这三个字尚有些底气,“请留步”这三个字却多了丝怯怯的味道。
徐愫回头,见是司徒焕,状元官服太过惹眼,他早就换了身竹青色的便服,袖口处有兰草纹样。
他站在远处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冲她拱手一拜“上次百鸣堂一别,已数月有余,不知道徐大人您,还是否记得我?”
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徐愫走近几步,扶了他一把,容色温和,和初见一般,她开口,声如清溪,宛若流水潺潺,淌过他心间。
“记得,云山书院书生司徒焕,字文灿。”
像是长姐在教导幼弟一般,她和他温声道“既然已经中了状元,做了官,那和我就是同僚了,同在陛下手底下做事,虽然我官高你几品,但实则为君之心无异,以后见我,不必如此毕恭毕敬的弯腰,拱一拱手便罢。”
此言一出,司徒焕的面上微红,他口中只是称“是。”
徐愫看着他,年纪还没有徐忱大,再怎么装老成,还是带着些稚嫩。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却不敢回视。
徐愫发问“司徒大人想必已经等候我多时,不知所为何事?”
她身上有兰草清香,和上次一样,在他鼻尖浮动,总让他心生怯意,不敢靠近。
“我,”他垂眼,其实心底并不是很愿意承认自己比她小这件事实,所以他此刻肃正道“我初入仕途,又不懂之处,还望徐大人多多指点。”
徐愫点头“自然,作为前辈,陛下也嘱咐我多提携你和杨大人这些后起之秀。”
她的笑意永远都像天上漂浮不定的云,他一失足,就陷了进去。
“司徒大人,你也喜欢兰草吗?”她问。
司徒焕低低回答“是。”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大着胆子问道“徐大人是女中巾帼,恕我冒昧,敢问芳龄。”
徐愫直接告诉了他答案“二十又四,长你六岁,你可和我弟弟一样,私下称我一声姐姐。”
司徒焕在心里说,我不愿意。
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徐大人也不必称我为司徒大人,称我的字文灿就好。”
她曾亲口说的,“文灿?此字甚好。”
“好。”她答应下来。
徐家的马车前来接她回去,徐愫和司徒焕告别,“先走一步了,文灿。”
那两个字的余音在他心里萦绕,他拱手送别。
他本想站在高处去寻觅的那株兰草,却在更高的山顶上,踮脚伸手也无法够到。
无妨,他安慰自己,等他大展宏图,等他施展抱负,等他也身着紫衣配金鱼袋,等他终有一日不再仰望,而是与她并肩站在山顶之上。
徐愫坐在车马之上闭目养神,想到刚刚司徒焕在宣政殿所说的话。
“臣,仰慕兰草芳华。”
她不傻,她心里清清楚楚,叹了一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
(1)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取自孟郊《登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