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鸣堂一遇,于徐愫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但之于司徒焕,却成了心中憾事。

他还在懊恼,未问她名姓,是何处人士,人海茫茫,只怕再难见上一面。

跑了好几次百鸣堂,也未见她身影。

读到“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1)。”想到的也是她。

有同窗推了他一把,“文灿,最近怎么老发呆呢,读书读傻了?”

司徒焕缓过神来,淡淡道“最近有些疲惫罢了,无妨。”

同窗合上书,到了杯清茶润口,“你可要保重啊,明年春天便要参加科举了,你可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先生还指望你进前三甲给咱们书院光耀门楣呢。”

司徒焕摇了摇头,正色道“我不光光是想为书院争光,如今新法磅礴,旧党顽固,新旧之争激烈,朝堂需要新的力量,新的人才来支持当今圣主。”

他微笑“我愿加入新党的阵营,和陛下同舟共济。”

司徒焕想到徐愫,低低道“我心有遗憾,只待站在高处再寻觅了。”

秋深的时候,梧桐树上的叶子都落的差不多。

周珠衡透过光秃秃地枝桠,见一行雁人字形的飞过,她不自觉又负手走到了凤梧宫门前。

没有推开朱门,她只是驻足而立,开门也没意思,里面没有人在等她。

妙仪看见了什么,故意高着声音问道“陛下思念齐王,为什么不宣齐王殿下入宫呢,每次都路过凤梧宫一个人站上许久。”

周珠衡伸手摸了摸朱门上的铜锈,“你懂什么,人家在齐王府忙得很,案牍劳形,为朕操心天下,施展宏图,朕把他召进来,不是平白误了人家?”

说罢,又狠狠道“朕准他无召亦可随意进出皇宫,他自己不想来,朕还能逼他不成?朕,朕才不盼着他来呢,他不来朕也落得一个清静。”

“哦?是吗?看来臣来的不是时候啊。”带着疏朗地笑声传来,风一字不落的送到她的耳朵里,周珠衡诧异地转身。

他站在不远处,未着深紫官服,穿的是一身深松绿的衣裳,于秋日枯树之下,更觉玉树临风,

此刻他浅浅含笑,温柔地望着她,可嘴上依旧不饶人,“既然陛下不愿见臣,那臣便回去了。”

说罢,真的转身。

“给朕站住!”周珠衡一咬牙,“沈君启,你不气我是不是会死?”

妙仪早就识趣的带着宫人们退了下去。

他徐徐回身,笑着道“陛下息怒,臣不走便是。”

沈君启一步步向她走近,秋风吹起他的衣袍,无故添了丝鲜衣怒马的少年味道。

再过三年,这男人也到而立之年了,怎么却丝毫不见老,还和四年前一个样。

周珠衡握住他递过来的手,“你今天这身衣裳很好看。”

他携了她的手漫步,“来见你,当然要换身好看的衣裳了。”

周珠衡抿唇一笑,“今天怎么想起来见我了,还算你有良心。”

沈君启瞪了她一眼,“周珠衡,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就立马来找你了,你以为我当真没有良心?”

他比她高一个头,微微垂首,“我也很想你。”

有这句话就够了,周珠衡弯了弯眉眼,在有些凉意的风里朝他眨了眨眼睛,“公事繁忙,变法不易,道阻且长,齐王要保重身体啊。”

“请陛下放心,”他温柔地看着她,“臣和陛下来日方长,也请陛下保重龙体。”

周珠衡想到了什么,面上微微一红,“朕当然要保重龙体,朕打算过几年,把身体调理好,等时局稍稍安稳些,便早点解决国本一事, 省的那些老儿总拿国本一事在朕面前念叨。”

沈君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但又克制压下去“那臣会好好配合陛下,为陛下排忧解难。”

周珠衡看着他的眼睛“君启,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

思索片刻,他回答“我私心更爱女儿,如你一般聪慧可人,但家国天下的担子沉重,若是女儿,我更希望她恣意潇洒一辈子,而非天天为万民操心。是为国本,还是男孩吧。”

想了想,他摸摸她的脸,又说“是女儿也没事,你我把能教的都教给她,给她留下一个太平盛世,她就不会如你我这般那么累了。”

周珠衡握紧他的手,“那我们得要好好努力了,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一个无须烦心的太平盛世,让他身上的担子尽可能的轻一些。

沈君启陪她用完午膳还一起睡了一个午觉,和衣而眠,相拥在一块安稳地睡了半个时辰,这段时间他们都有些累了。

下午,他才与她告别,出了宫门准备回府。

他没有命人准备车马,一向喜欢一个人徒步穿过热闹的街市,回到建在官道的齐王府。

今日的街市和往常一样热闹,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一片繁华景象,还有人婉转着嗓子在打板唱戏。

一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提着一篮子鸡蛋从沈君启面前路过,就在和沈君启擦肩而过的一瞬,她不小心崴到脚,摔倒在地,篮子里的几个鸡蛋也滚落出来,碎的稀烂。

沈君启及时的扶住了她,弯腰把她扶起,询问道“大娘,你没事吧?”

老妇人拍拍身上的灰,笑着说“没事,年纪大了,走个路都会摔跤,可见人啊,越老越没用了。”

她没有松开沈君启扶住她的手,低声说道“老身谢太子殿下了。”

沈君启在她的称呼中变了神色,心里面翻过惊涛骇浪。

多少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了,足足四年了,自从北齐亡了之后,这个称呼更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老妇人还是笑嘻嘻的看着他,一脸慈祥。

沈君启皱起眉头,“你到底是谁?”

老妇人叹了一口气,“荣通八年,太子和赵王玩闹,摔倒在太液池里,还是老身把太子救了上来,也对,那时您才五岁,哪里还记得事。正因为救了太子,淑华皇后赏了老身一百金呢。”

不顾沈君启脸上的表情,老妇人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老身知道殿下您如今委身仇敌,甘愿俯首称臣,不替父母兄弟,不替北齐报血海深仇,那荣通八年的时候,老身就不会跳水救您,就应该让您溺死在水里。”

沈君启在发抖。

远处拿着快板的伶人在唱“可别忘了那滔天的仇,泼天的恨,国破哪堪山河在,家亡又怎不戚戚又凄凄,咿呀,富贵乡里温床暖,安乐里头可会去细细想?几行泪呀把你哭成这样,还不快去提剑拿枪,安慰那亡魂多凄凉!”

老妇人拉着他的袖子,“老身只是来传个话,自有人要见太子殿下。”

明德七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很多年后,后辈翻阅史书,明德本纪中最精彩的几段历史都是从这个多事之秋开始的。

虽然史官已经尽可能的把有些事件写的隐晦,但是总让人忍不住的去遐想在那段历史里发生过的故事。

凄惨,热烈,像是一朵腐败的花在沉闷地泥土里淋过一场倾盆大雨,骤然开放,又在霎那枯败。

(1):出自屈原的《离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