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她等了你一天一夜,又求我去无极之巅,我才不要管你的闲事呢。”
折弥看着蝠儿苍白的面容,小竹扒着门板探出脑袋,跟着身子也挤了进来:“这人伤地很重啊……”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浑身黄毛的小猴,正机灵地抱着小果子津津有味地啃着。
折弥看了看他,忽然转头对河雅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河雅边逗小猴边道:“不是很久没见了嘛,顺道来看看你。待不长的,我还有事。”
折弥点头,目光又落在蝠儿脸上:“我想静一静。”
河雅往小猴脸上戳,那猴儿傻愣愣地看着她,小果子从爪里掉下来,骨碌碌地在地面上滚。小竹重新掏了个果子塞它手里,跟在河雅身后一起出了屋,反手把门关好。
折弥支着下颚守在桌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那支发簪。蝠儿昏迷了很久,醒来时月已上中天。她先是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四下看了几圈,而后猛地立起,行动间伤口又被撕裂,闷哼着从**摔下来,爬到折弥脚边哑声道:“求你救救主人……来不及了……”
“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蝠儿一顿,道:“主人。她不让我来找你……”
折弥姿势不变:“起来说。”
蝠儿行动迟缓地爬起来,折弥扫了眼椅凳,她不坐反跪,膝盖磕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上次骗你去无极之巅的人是我,在百年比试时乱传你谣言的人也是我……和主人没有一丝关系……只是,只是因为如果你还活着,或者你参加比试,主人就……”
折弥对蝠儿的言论并没有流露出多大的兴趣,见她顿在那里,便随口问道:“就如何?”
蝠儿深吸几口气,强忍着身上剧痛道:“主人当初成为上灵宫宫主的时候立下过誓约,最迟到百年比试,她一定会将绛灵宫夷为平地……那时她根基不稳,上灵宫里到处都是卫迭清的亲信,她只有许下这样的誓约才能暂时压制住他们……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折弥侧过头:“自作自受。”
蝠儿的泪水决堤而下:“对……自作自受……”她哽咽,整个身体都在发着抖:“为了想要永远陪着你,就是为了这样一个说出来都显得滑稽可笑的目的和原因而已啊……”
窗子没有关好,被夜风吹开,月光就趁机溜了进来。霜华皑白,清冷而无可触及。
几十年之前,洛阳城里,夭华还只是一个任性的明朗少女。
她结识了风度优雅容貌出众的卫迭清,又正处于和姑姑折弥关系的冷潮时期,因此很快便和卫迭清玩到了一处。他带着她见识各样风俗人情,无异于一下子在她眼前打开一个崭新的天地。他知道她是喜欢以及向往这样的世界的,甚至想当然地以为她势必会臣服在自己的温柔对待之下。两人清风霁月般的相处着,卫迭清给了她充分的宽容与诚恳来接受自己,可是有一日,夭华来与他道别。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全盘皆输,夭华根本没有爱上他,以前表现出来的种种信任与依赖只是源于她那种单纯的性格,他却错认为她早已情根深种。
他当即激烈地向她表白,想要做最后的争取,可是她却明显地被他吓到了,只道:“卫公子,我只是把你视作兄长而已啊!”
话说地这样明了,他本来应该潇洒地说声“再见”,然后各走各的路,偶尔想起,便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就这样放她走。
强逼硬夺没有意思,他要她心甘情愿跟着自己,本来他以为她很轻易就会爱上自己,这样自然是最好的,可是他失去了这个最有利的筹码,只好开始为自己重新寻找能控制她的方式。
没有软肋的人是无敌的,但是只要有了弱点,便很容易就会为他人所左右。虽然不想承认自己以前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但无可否认的是那个念头确实曾无数次地冒出来过,于是卫迭清道:“你爱的人,是你姑姑吧。”
夭华面色一瞬惨白,在那之前她根本没有审视过自己对折弥的感情,被卫迭清一语道破之后她兀自还要辩驳,卫迭清却打断她道:“你和她不会有结果的,你只是寿命短短数十载的人,而她不老不死,即使你们彼此相爱,却注定无法相守,让她对着你逐渐苍老的容颜,再是死去,这样的伤痛你要么?”
夭华惊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乱如奔腾的沸水,烦躁地整个人要炸裂开一样。晚上回去之后辗转反侧,越想越害怕,难道事实正如卫迭清所言么?她……爱慕自己的姑姑?她调整不好在和折弥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只好一直逃避躲闪,又怕折弥看出自己的龌龊心思,一点声响都能吓地她魂飞魄散。颠来倒去地挣扎许久,就在她能正视自己对折弥的感情时,卫迭清来找她了。没有来得及体会爱情中的患得患失,卫迭清上次所说的那番话就牢牢占据了夭华的神思。
她询问卫迭清有何方法能使凡人与妖一般获得不尽寿命,卫迭清轻飘飘吐出一句:“帝流浆,六十年一次,吃了它便能成妖,长生不老。”
“距下次的帝流浆之期还有多久?”
“待你成为踽踽老妪……也就差不多了。”卫迭清轻笑:“虽然能够长生,但等到那时你也已经红颜老去。”
这不是夭华想要的答案,一再追问是否还有别的方法,卫迭清不说,后来她急了,便质问道:“你说你喜欢我,难道就不想与我永远在一起么?你肯定有其他两全的方法的!”
卫迭清揉着额角叹息道:“华儿,我有条件的,我的条件,你能给得起么?”
他抚弄她的脸颊,她眼神一晃,然后重重点头。
“不要答应地这么坚决,你的姑姑爱不爱你,你又值不值得为她这样牺牲,这两者间的利害关系你都考虑过么?”
夭华略显迟疑,卫迭清立即道:“听我安排吧。”
他故意让夭华做出迷恋自己但又屡屡受挫的假象,意在暗中观察折弥的反应,最后对夭华道:“我为何要帮你呢,以后你们双宿双栖了,我却依旧还是孑然一人啊……”
他的话语结束地这样意有所指,夭华不疑有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不去计较过程,只要以后能永远陪着姑姑,哪怕再不堪也都是值得的!
就这样,卫迭清以折弥为饵,轻而易举诱得夭华上钩。
“卫迭清让主人修炼上灵宫秘藏的灵术,主人便以为这就是他所指称的方法了,因此不分日夜努力修习……可是卫迭清怎么会这么好心!怎么会!他根本就是想把主人练成自己的傀儡,若不是他对傀儡术掌控不精,不敢贸然在主人身上施展因此从外寻了其他人尝试,而又恰巧被我暗中看到了……这个谎言不知要瞒多久,也许主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了被他操控的傀儡!最初的时候主人痛苦不堪,她这才知道自己是被卫迭清玩弄了。”
她这么相信他为自己的筹划,在他明知自己爱折弥的情况下还要求肉欲代价也不提出异议,心道这只是应付的。可是卫迭清就这样在她背后狠刺一刀,再连肉带血血淋淋地拖出来,他彻底打碎了她所有的盼望,这些年来的付出全部化为泡影。也正是这次毁天灭地一般的变故使得她性情大变,她迅速地成长了起来。
“主人一方面要努力寻找抵御傀儡术的方法,一方面还要若无其事地和卫迭清虚与委蛇……她受了那么多苦,就在她最难熬的时候,你却一直嚷着要离开!”
折弥一怔,只觉头皮渐渐发麻,整个身子都僵硬住。
“为什么要走呢?姑姑,你要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把上灵宫捧在手里送到你眼前,华儿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你让我永远陪着你……永远。”
夭华……她不止一次地强调过这句话,难道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个么?折弥有些恍神,只看着蝠儿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再难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她捏了捏眉心,拼命驱走心中异样,等恢复过来,就已经漏听了一大段:“……主人练成那日,也正是卫迭清最后一次向你施尘封咒之期,正元气大失,主人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就得了手……她吸尽他的灵力,本想杀了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恨卫迭清,若不是他,她和折弥之间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开不了口向折弥诉说自己的苦衷,一个人默默咬牙硬挺着,可是折弥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离去终于惹地她濒临崩溃,她劝引卫迭清施尘封咒,一则是为了将折弥绑牢在自己身边,另一则便是埋下了报复卫迭清的引子。
当卫迭清灵力尽失软倒在她脚下之后,她倨傲地睥睨上灵宫最辉煌的大殿。她知道自己和折弥之间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她恨卫迭清,折弥又何尝不恨她?好在折弥即将失去所有记忆,现在再恨,以后也终会忘记。
走到如今这一步,夭华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要么就是带着折弥潜逃,然后遭受上灵宫无休止的追杀,要么……她明白只有变地更强,才能不受他人欺凌,才能一手掌握自己的人生!她无法回头,是卫迭清诱发了这一切,那么她就要在卫迭清身上得到赔偿,倾尽所有的赔偿——支配整个上灵宫!
“主人以卫迭清的性命为要挟发动宫变,为了保护你,决定暂时把你送回归迟林……”说到这里,蝠儿抓着衣襟大口喘息起来。呼吸不畅,一张脸憋地紫红,却还是断断续续道:“她从没有想要利用你……上灵宫里一直不太平,可是在你逃往无双城之后,她连夜跑去看你,但又不敢直面你,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掳了你……后来,后来她实在想你想地受不了,就把你抓去了上灵宫……主人无法接受你对归迟动心,一边折磨你,一边折磨她自己……”
她用归迟逼折弥就范,折弥的虚情假意她也不是不明白,接受着,又陷入自我厌弃的深渊。她要折弥对自己好,但并不要这样虚假的好,可是除了虚假的好,折弥什么也给不了。她活在如此矛盾的境地里,边奢望边绝望。
“她要立你为右殿,更是惹地上灵宫内怨声载道,为了保护她,我擅自将你放走了……她勃然大怒,是我跪着求她,我说绛灵宫肯定会收留你的,到时若为你解咒,我们可乘虚而入一举铲平绛灵宫,莲姬没有足够的时间替你解咒,一被打断,她将被反噬,而你永远也不会再恢复记忆,这不是一举多得的事情吗?主人被我说服了……那夜她跑去青楼看你,正听到你对归迟说‘你要等我变强……我会保护你,伤害过我们的人,我会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回宫以后主人很落寞,对着那幅你提了字的画像哭了整整一夜……”
“你说……”折弥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夭华……就是归迟……?”
蝠儿泪水不止,两眼无神地看向虚空:“她放你离开上灵宫那夜,正是帝流浆出现之时……那只兔子误食帝流浆成了妖,还贪看你的容貌……主人当场就杀了她。她这样轻易就得到长生不老的机会,可是主人为了它付出了那么多,甚至还成为现在这样不人不妖的模样……主人把你抱回竹屋安置好之后,离去时又看到了兔子的尸身……她想你醒来之后,孤单一人,没人作伴没有记忆,太寂寞了……她分裂了自己的灵魂,把一魂一魄移到了兔妖的身体里……兔妖没有记忆,主人却能时刻感知并且操纵她……现在主人收回了自己的魂魄,归迟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操纵归迟勒死猴妖,炸寝殿,杀凤幼,都是因为主人已经爱到连自己都要嫉妒的地步了啊……”
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虫鸣阵阵,除此之外别无他音。
一步踏错步步都错。哪怕爱上归迟就是爱上夭华的影子,可只要不是夭华,她就不能说服自己欣然接受。既然这样,她只能毁了她,让折弥彻底对归迟死心!
在能说出真相的时候,却因为不愿在感情上服输而一拖再拖,甚至以此作为伤害对方的手段。可是拖到后来,就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折弥明知极寒之地会让寒毒复发,可是为了归迟竟毅然决然上了无极之巅。哪怕能救下归迟的机会是这样的微乎其微……折弥说“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夭华喃喃着“是这样的啊”,其实她何尝不是凉透了心了呢……折弥情愿死去,也不愿得到她的救助……她怎么可能不埋怨甚至去恨折弥?因为对折弥的爱慕才让两人间的关系最终到达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于是她干脆说归迟不是我的女儿,她知道现在只有这样的话才能伤害到折弥了……为什么痛苦只是她一个人承受?原先想让折弥对归迟彻底死心的想法全数瓦解,那一刻,她只想折弥后悔,只想让折弥也痛不欲生!
可是说完之后……她才领悟,这不是她乐见的结局……
在折弥的心中,她是这样一个恶毒不择手段的人了,记忆里折弥唯一一次歇斯底里甚至动手打了她,她说“你让我觉得恶心!还不够吗?还不够吗!?你让卫迭清对我下尘封咒,没有失忆之前你囚禁我强占我,失忆之后你利用我欺骗我,除掉我身边所有的人!现在你还要得到什么?我的命给你,我的命给你够不够”,可是折弥对归迟却又恰恰相反了。如果告诉折弥归迟就是她,那么……夭华不敢,到最后她情愿让折弥恨自己恨到尽头,也不愿让折弥对归迟产生一丝怀疑。
既然两个无法并存,那么即使能保留对一个的美好回忆……也就足够了,可惜她明白地太迟。
“上次无极之巅之后,主人回来就处死了绿萼和灰岩……她本也想杀我,可是因为阴错阳差地替你解了寒毒,所以她让我自废推你下去的那只胳膊——”蝠儿左手摸到断臂处:“可是我并不后悔……主人若赢不了百年比试,回宫后必然要遭到万般责难,甚至因此丢掉性命。在比试之前,她已经解开了施在卫迭清身上的傀儡术,她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去赴这场约的啊……”
“她为何,要去无极之巅……”
越往后说,蝠儿的神情就越平静。她见折弥这样问,带泪的脸上奇怪地露出一抹笑:“只有走过无极之巅的罪徒,才能彻底与上灵宫划清界线……她想干干净净地离开上灵宫,即使是死。”
蝠儿说完,复杂地看着折弥:“主人做错了很多事……可是与之相比,她得到的伤害却是成千上万倍的……她痛苦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在她身边过……这是最后一次,求你,去救她……”
折弥想起在百年比试那天,夭华说“我所要的到底是什么,姑姑你这辈子都不会懂……这么多年以来,你从不曾真正了解过我”。折弥看着蝠儿,在她期待的眼神中,静默,而后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去。”
话音掷地,铿锵有声。
蝠儿呆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待看到折弥冷而疏离的表情,一下子发疯般尖叫:“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主人这辈子就是毁在了你手上,她竟可以看着她去送死!!!你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她乱无章法地站起,却因为跪了太久的时间而又一次摔倒。癫狂了一样爬到门边,踢开门,消失在重重夜色之中。
折弥把发簪举到眼前,看着,淡淡地笑了下。
她以前确实没有了解过她,恨她,恨不得杀了她。相互伤害,一路纠缠着走到今天。可是最后一次,哪怕仅仅只是这一次,她想她终于是明白她了。
多年之前,她也许是可以爱上夭华的,即使不爱,也不会存在另一个人,让她如对待夭华一样地付出。可是卫迭清的出现过快地斩断了她可能萌芽的情感,那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除了憎恨,而外,她不会再对夭华产生别的任何感情。
多年之后,她遇到归迟,那是唯一一个只会傻傻付出却从不计较回报的人,就在她刚刚爱上她的时候,一切却又匆匆结束。
等到现在她终于知道了所有真相。她恨的人与她爱的人重重交叠了浮现在她脑海里,折弥转身,瞬间,眼泪滂沱。
小诤的祭日在盛夏,小竹已经记不清自己陪着他的坟冢过了多少个百年。这一年摆完祭品,小竹拍着坟头低声叨叨:“小诤呀,你告诉哥哥,隔壁来的那个会不会抢你的好食?”
他趴在坟上做出倾听的姿势,折弥祭完酒,默默站了会,走开了。
到了晚上,小竹捧了酒坛按照旧例与折弥一道坐在溪边喝酒。小竹喝着喝着就打开了话匣。他说姐姐啊,到现在我都会想起那天的情景。太阳要落山了,你就坐在这个地方,低着头。
“嗯。”
那一日傍晚,夕阳万道余晖,折弥如雪白衣片片染黄,倒映在溪水里,碎成一格又一格。
她的脚边躺着个浑身浴血的女人,满身伤痕之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面目。
那人颤抖着朝折弥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折弥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直到对方气竭,那手无力摔落时,折弥才出手拉住了她。
夕阳下十指交缠,小竹看不出折弥的背影是孤单,抑或是安谧。
“可是我想了几百年始终都没有想通,姐姐那时为什么要犹豫呢?”
“哦。”
“啊?”
“……”
“姐姐~你又不理人了~~”
“永生不死……太寂寞,姑姑……姑姑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哪怕时光只是弹指之间,华儿也至死不渝……”
一切从此处开始,就让一切都在这里结束吧。
——卷二终——